【封面照片：夕暉染金的山嵐】
由冰河精雕細琢而成的南湖圈谷，刻劃著冰河時期的大地脈動，濃縮著古老玄奧的演化傳奇，斐然呈現出台灣地質的絕代風華。周遭的稜脈宛如馬蹄鐵，名嶽羅列，西側主稜上屹立著南湖北峰、主峰、南峰與巴巴山，東側支稜上則矗立著南湖東峰、陶塞峰、東南峰與馬比杉山。兩條稜脈中間夾著一高一低的冰斗，還有一頂平曠宏闊的冰帽。
對於南湖群峰的仰慕，我虔誠得像個信徒，但朝聖之路一波三折。第一次上山適逢百年大雪，步伐被阻絕在五岩峰的冰刃前。第二次上山又遭遇滂沱大雨，在林道6.8k登山口倉皇撤退。今年寒假三度登臨，終於挺進了圈谷，心裡原想一舉囊括西稜上的四嶽，最後卻因迷霧深鎖而割捨了主峰，留下三缺一的遺憾。
信仰的火種始終未滅，一個月後，我跟好友決定再奉獻愛山的靈魂，彌補遺珠之憾。氣象預報顯示，這次行程會有三好一壞的天氣。出發當天，萬里無雲，爽朗的晴空讓胸腔裡的自信更炯亮。不過，豔陽似乎燦爛得有點詭譎，宛如風雲變色前的迴光返照，讓人不安。
翌日清晨，我們離開雲稜山莊後，天候果然丕變，一批批疾飛的烏雲不斷從低空掠過，猶如大軍壓境，即將展開一場大屠殺。我深怕後方馬上就有風雨追殺過來，於是換檔加速前進。攀升到審馬陣草原時，四周已被氤氳靉靆的濃霧團團包圍。再往前，進入五岩峰的危崖地段，這裡的霧更濃，風更強，嶙峋的瘦稜如魔界般陰森。我緊抓著繩索，低頭大口喘氣，顫巍巍地在懸崖峭壁間推移。狂風是張牙舞爪的夜叉，惡狠狠地凌空撲過來，左右開弓，好幾次差點把我推落崖下。我在尖銳的呼嘯與刺骨的寒意中惶恐求生，直到驚險抵達南湖山屋，劇烈的心跳才平息下來。二十分鐘後，腳程較慢的好友也安全抵達，接踵而至的是三位取水回來的山友。屋內的氣溫持續下滑，逼近零度；屋外的風勢則持續增強，趨近颱風。不久，雨水也開始掃射，疾風勁雨交互作用，爆發出更驚魂懾魄的殺氣。屋頂被颳得乒乓作響，門窗被吹得嘎嘎震動，樸拙的山屋似乎在用它所有的力氣對抗風雨，保護我們。窗外的圓柏、箭竹也在抵禦風雨的蹂躪，強韌的鬥志讓人敬佩不已。
天色暗得很快，主峰的攻頂計畫被迫取消。在淒風苦雨的荒野中，山屋成了一艘孤舟，艙內的五個人蜷縮在一塊兒，凝聚出同舟共濟的向心力。天災的肆虐讓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似乎變得更單純、更真誠，大夥兒翻出回憶裡的登山故事，迭次交流，疏離的關係漸漸熟絡，冷颼颼的寒氣也多了幾許暖意。我為了煮晚餐，拿著鍋子到屋簷下盛接雨水。沒想到一眨眼，鍋子就被吹飛到幾公尺外。取水不是最狼狽的，上廁所才是，每次都得踉踉蹌蹌的閃避魔爪的襲擊，然後在隨時可能掀翻的小屋裡苦撐，一邊發抖一邊解決生理問題。
睡前不斷祈禱天亮後就能重見天日，但惡劣的天候儼如一場醒不來的噩夢。破曉後，雨勢趨緩了，風勢卻依然淒厲。窗外霧淞沆碭，一片雪白，但所有人都無心欣賞。時間一分一秒消逝，我們深陷在愁雲慘霧裡，只能聽天由命。氣象預報說天氣會轉晴，但過了中午，暴虐的狂風和陰沉的濃霧始終不放過我們。東稜四嶽的攻頂計畫徹底瓦解在絕望裡，我也被打入了十九層地獄。一想到要空手而歸，頹喪、惆悵與悽惻的情緒就像一劑劑強酸，把心靈腐蝕得千瘡百孔。
兩點半左右，迷濛的天空不可思議的乍然透出光亮，偶爾還露出淡藍的色澤。囚禁在地獄裡的我們覷見天堂的光束，個個興奮得大叫，紛紛鑽出睡袋，準備整裝前往南湖大山。神蹟讓血液瞬間沸騰，一路驅動著我們的腳步。站上海拔3742公尺的山巔時，滿眼盡是霧淞凝結的杜鵑和圓柏，彷彿走進一座長滿雪白珊瑚的水晶花園。煙嵐從崖下迅速翻湧、蒸騰、消散，沉在雲底的景物忽隱忽現。雲煙縹緲中，最先露出曲線的是南湖溪與大甲溪的逶迤深壑，隨後審馬陣草原與五岩峰也映入眼簾。夕陽在薄霧裡綻放出瑰麗的光暈，甚至投映出一輪七彩的觀音圈。那一刻，我的眼眶竟泛起了淚光，是感動，也是感激。凜冽的風針早已把所有人的鼻尖、指尖與腳尖刺得失去知覺，但磅礡的氣象讓我們依戀到最後一抹彤霞殞滅，才摸黑下山。
隔天三位山友即將下山，但我和好友臨時起意，決定在圈谷多留一天，把瓦解的東稜四嶽重新拼圖。當時糧食已經捉襟見肘，外號「鄧哥」的山友獲悉後，慷慨伸出援手，臨行前把蘿蔔、洋蔥、泡麵、餅乾、麵包等通通送給了我們，連他親手調製的獨門辣豆丁香魚醬也留給我們紀念。他的善心就像主峰上那一輪觀音圈，美麗的投映在我生命裡。
撰稿時間：2020/02/25
相簿名稱：百岳風情
相簿編號：S1090201—S109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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