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照片：驚心動魄的暮靄】
每當新聞出現登山失蹤或罹難的悲劇，內心總會衍生一條無形的情感締結，油然浮現一縷哀矜與惋惜。縱使那是陌生人的意外事故，但基於彼此都愛山的認同感，仍會潛心關注，透過報導去體會他們迷路時的徬徨、焦慮、孤苦；失溫時的瑟縮、顫抖、抽搐；墜崖時的驚恐、淒厲、慘怛……。在默然祝福他們安息之餘，也不禁思考：一個人死於追尋夢想的途中，究竟是幸還是不幸？無論答案是什麼，死亡的過程都難以被美化。今年八月從大雪山返回時的意外墜崖，讓我親身體驗到趨近死亡的驚悚。此刻回想那段過程，仍然心有餘悸。
雪山西稜上矗立著四座百岳，岳界習慣將它們組成套餐，以縱走方式細嚼慢嚥。不過，想品嚐這套盛宴，必須背負笨重的行囊，跋涉漫長的路途，穿越複雜的地形，渡過至少六天的原始生活。有鑒於此，我決定分期圓夢，先由230林道探訪中雪山、大雪山與頭鷹山，再由武陵登山口尋繹火石山。
驅車抵達小雪山遊客服務中心後，我孑然一身的踏上長征之途。行經230林道入口時，路旁有座小小的土地公廟，於是停下腳步，求神保佑平安。這趟行程很「充實」，第一天就有長達26公里的障礙賽，預定紮營的地點是中雪山登山口。起初的路況還算平整，偶爾還有松濤與鳥語交響，走起來神清氣爽。不過，路標9K前方的大崩塌讓所有的愜意戛然而止，路基蕩然無存的懸崖宛如鬼門關，宣告著地獄的來臨。我沿著高遶的蹊徑陡上，在峭壁上拉了一段又一段的繩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過關卡。進入鬼門關後，眼前是另一個世界。整條林道已被高聳濃密的芒草吞噬，宛如恐怖電影《高草魅聲》裡陰森詭譎的場景，一進去就永遠出不來。幸好這時有三位山友從芒草叢中迎面「活著」出來，讓我消弭不少疑慮，更有勇氣繼續走下去。不過，鑽進去後才真正體會到苦難，雙眼必須努力找尋忽隱忽現的路跡，雙手必須奮力撥開洗車刷毛般的葉片，雙腳則須避免踢到石塊、絆到倒木或踩到凹洞。手忙腳亂之餘，根本無暇再擔心是否有毒蛇猛獸竄出。還好，有些路段未被芒草入侵，得以透透氣，加快速度。踉踉蹌蹌走到24.5K時，天色已經昏暗，大雨驟然傾盆而下，我緊急找了塊空地紮營。
第二天的行程比第一天更艱鉅，天剛亮我就起身趕路。抵達中雪山登山口後，卸下重裝，從林道轉向邊坡上的羊腸小徑，筆直陡上。在箭竹與鐵杉間穿梭了近兩小時，終於攀上海拔3173公尺的中雪山。坦白說，這座山為何被選入百岳，我百思不解，論山形，論地質，論展望，都平凡無奇。海拔落差高達700公尺的上山及下山，我就當作是向百岳創始人林文安致敬了。
林道26K到28.5K終點的這段路，芒草更猖狂，倒木更蠻橫，坍方更猙獰，幸好終點有一道清麗的瀑布，紓解了長途障礙賽的煩悶。不過，接下來沿著山溝爬上主稜鞍部的步道藏著更變態的試煉。近乎垂直的陡坡峭壁又濕又滑，有些地方沒有繩索輔助，必須趴在地上，像猿猴般手腳並用的攀登，一不小心就會倒退下滑，甚至仰跌墜落。中雪山的攻頂已經耗掉不少元氣，這段陡升600公尺高度的路程讓體力被徹底榨乾。到達主稜鞍部時，整個人彷彿被樹妖吸光精氣，只剩乾癟的皮囊。吃了行動糧，又喝了能量飲，身體的引擎才再度發動。距離預定紮營的匹匹達營地還有400公尺的高度，後來我累得每走幾步就得停下來喘氣休息，全憑意志力去支撐腦子裡生不如死的厭世感。雪上加霜的是，午後陣雨又掃蕩過來，我在淒風苦雨中漸漸虛脫，漸漸失溫，漸漸喪失信心。倒下去的前一刻，終於翻過匹匹達山，在芳草連天的綠毯上安頓下來。
黃昏時，雨停雲開，四周景物豁然開朗。大雪山屹立在營地上方，拉開帳門就能見到它氣勢雄渾的身影。梨山方向的小劍山、白姑大山也一覽無遺，裊裊的煙嵐懸浮在山麓，飄逸著空靈之美。晚飯開動時，我如獲重生，幸福得宛如享受滿漢大餐。翌日清晨，興沖沖的準備登上海拔3530公尺的大雪山，守候日出，沒想到天空出現晴雨交融的離奇景象，雪山山脈這邊繁星熠熠，中央山脈那邊卻是雷鳴電閃。曙色漸亮，遠方水氣一陣陣蔓延過來，頭頂開始細雨紛飛。看日出的願望就這樣殞滅，不過，雲雨在曙光的折射下，變成漫天的彤霞，橘紅、桃紅與酒紅相映成趣，儼如印象派油畫。突如其來的陣雨，原來是虛驚一場的美麗開場。雨紗輕飄之後的天空，又是一片湛藍。我踏著草原上晶瑩的雨露，奔向大雪山的巔峰，放眼品嘗一頓奢華的早餐，周遭的名岳都是我的珍饈。
從大雪山走到頭鷹山後，我就折返，在匹匹達營地又擁攬了一個煙靄絢爛的暮色與銀河浩瀚的夜空，隔天才踏上迢迢回家路。沒想到，在林道上居然撞見一條龜殼花，嚇得我退避三舍。這似乎是不祥的徵兆，不久，我又發生更恐怖的遭遇，沒注意到地面掏空的凹洞，右腳踩了進去，整個人瞬間從洞裡墜入雪山溪的深谷。來不及反應，身體就已經急遽直墜，幸虧下方幾公尺處有棵樹卡住背包，才死裡逃生。荒山裡杳無人煙，我只能獨立求生，還好沒有受傷，可以撐起身體爬回林道。這場劫後餘生的意外，是我刻骨銘心的惡夢。
撰稿日期：109/12/15
相簿名稱：百岳風情
相簿編號：1090801—1090818；1090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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