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竇初開的那年夏天,寫了一本藍色的日記。每當南風吹起,總會想起日記裡蔚藍的天空、湛藍的海水,以及藍色琉璃般的純情。
曾在起風的時候,燃燒柳絮紛飛的思念,冀盼能與傾心的人一同乘著愛情的熱汽球,找一座海島,聽海潮的輕吟,看海風的曼舞,與海鳥分享夢想。不過,夏天遠颺了,想說的話卻依舊靜默的沉澱在海底。
關於夏天,每個人似乎都有一章屬於這個季節的愛情回憶,也許是欲語還休的暗戀,也許是如影隨形的熱戀,也或許是柔腸寸斷的失戀。悲喜不同,最初的那一股心動、悸動與衝動卻都同樣刻骨銘心。
近日來,幾位帶畢業的學生以不同形式與我維繫師生情誼。在交集中,我照見熱戀的迷醉與結婚的喜悅,也照見失戀的空寂與不婚的灑脫。雨季來臨了,他們的愛情故事伴著雨水從我眼底緩緩漂流而過,留下成長的漣漪。
【失戀的琪】
上個月,在台北一家蛋糕店工作的琪撥了電話給我,喜不自勝的說她去年底在店裡認識一個同年的女生,兩人總是一起挨老闆的罵,一起騎機車在街頭的車陣中穿梭,一起到西門町的地攤買飾品,有種禍福與共的情愫。某個深夜,她送那位女生回家。在巷口昏暗的轉角,他們終於將友情引渡到愛情國度。
上周六,她再度撥電話來,落寞的說,他們分開了。她說,那位女生喜歡去東區的夜店,玩得很瘋,喝得很醉,混得很晚。她厭倦那樣的生活,不願再遷就。分手那天,那位女生在店裡泣不成聲,兩人的同志戀情成了店裡最尷尬的場面,也成了店裡最熱門的話題。
琪的情路一向坎坷,在她爽朗的外表下,潛藏著一顆畏怯而矜持的心。不擅表達的她,在愛情的經營上常顯得憨直生澀。高二時,她愛上一位學妹,天天陪對方等公車。有天,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在公車門關上的那一刻,大聲對車上的學妹表白。然而,她的表白速度遠不及車門關上的速度,字字句句都被車門狠狠的阻擋在外,淹沒在引擎的加速聲中,隨著車尾揚起的煙塵飛散。她用了很傻的方法示愛,但那已是她的勇氣極限。
當愛情再度敲門,而她寧可割愛也不願失去自我,我看見她的勇氣又向前跨了一步。
【熱戀的君】
午夜十二點半,陽台上夜涼如水,我一如往常的斜靠著欄杆,用牙膏的薄荷味道與淡藍的月光漱淨上班一天後的疲憊。走回房間,在沉入夢境前,拿起床頭的手機設定鬧鐘。手機的收信匣擱著一封簡訊,是在大學讀書的君捎來的問候。字裡行間承載著一份想念,恍然間,一襲夜風從窗外徐徐吹來,掀起回憶的扉頁。
猶記得幫他做實踐大學推甄的口試訓練時,他不但漫不經心,還開玩笑說要穿無袖背心、海灘褲,配上一雙平底夾腳拖鞋去面試,自鳴得意的認為這樣才能符合觀光系的形象。我先是用一貫的諷刺口吻建議他最好順便帶個游泳圈去,接著殺氣騰騰的警告他說,教書以來從未扁過學生,別逼我破戒。不過,每次轟他時,他那張令許多無知小女生風靡的臉總是一副「誠懇中帶著無辜」的樣子,讓他成功逃過一劫。
翻閱了一段往事,我回傳給他一份想念。原想順帶送他感情的祝福,但念及他的戀情已然十分穩固,於是就作罷。他那份從高一延續至今的戀情,曾因女方父親的大肆反對而以暗渡陳倉的方式延續,也曾因兩人的爭執不休而冷卻,但始終帶著一份執著。我很少和他談他的感情發展,不清楚箇中的轉折。去過他的部落格兩次,每次都有誤闖別人臥房而撞見滿室春光的感覺。第一次閱覽,在相簿裡見識到各式各樣的接吻照;第二次閱覽,則在網誌裡被密集的「大寶貝」、「小寶貝」、「嗯嘛」等字眼淹沒。小倆口的肉麻指數百分百,我兩次都沒悉數看完,便因胃囊劇烈蠕動而倉皇逃出。餘悸猶存,後來再也不敢登門造訪。我不知道他們的語言符號能反映多少愛情真相,如果他們願意用更成熟的思維去關懷人生現實的課題,或許可以讓幸福更踏實,更雋永。
以往,因為他的身世,有時我會發現彼此之間似乎不只是師生關係。我在「老師」這個角色之外,衍生出諸多感性的角色越位,關懷更深,期待更多,卻也要求更高,導致互動時產生某種情緒張力。如今,彼此在不同的空間生活,模糊的師生界線彷彿又變得清晰,可以在想念裡笑著細數往事。
【不婚的漢】
段考下午,辦公室來了一位訪客,正在服役的漢拎著一杯烏龍綠茶進門。他的出現,讓埋首閱卷的我有點詫異。坦白說,擔任他導師那段期間,我並未覺得和他特別投緣,彼此接觸不深,想不到他畢業後會返校找我。
由於他身上有個代表男性象徵的器官容易引人矚目,看報時會盯著穿清涼泳裝的美女入神,而上課睡覺的機率又名列全班第一,因此為班上同學帶來許多話題與樂趣。有時班上同學因為他的糗事而想哄堂大笑,卻又礙於他曾參加過橄欖球隊,身上有六塊腹肌,怕他動武,最後只能強忍笑意。
他說,他簽了志願役,目前遷調在鳳山的步兵學校。我隨意和他閒聊,問他軍中的生活,也問他感情的動向。很意外的,他竟說感情的事讓他覺得很煩,現在不想談戀愛,未來也想單身一輩子。我故意逗他說,萬一有女生對他一見鐘情而想嫁他,那該怎麼辦?他認真想了一會兒說,到時再考慮看看。接著,他以魯凱族男性的立場強調,絕對不娶布農族女孩。我很納悶的追問原委,他說故鄉的部落裡有個男人娶了布農族新娘,按布農族的習俗,迎親時必須宰殺許多黑豬分送親友,結果那位新郎在婚禮結束後整整吃了一個月的豬肉。聽到這裡,我想像那位新郎天天含淚吃豬肉的可憐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沒想到原住民之間也有文化差異的問題。
臨別前,他說雙親在茂林留下一塊地,退伍後他要回去那裡蓋石板屋,每天打獵釣魚,過自由自在的單身生活。年輕的他,談不婚似乎言之過早。如果不婚真的是他追尋的人生選項,但願他在這個選項裡也能找到幸福。
【結婚的藝】
午後的辦公室,三架吊扇齊心協力旋轉,依然驅不散夏日的燠熱。電話驟然響起,我趨前接聽,對方指名找我。
「你知道我是誰嗎?」
對方沒頭沒腦的冒出這句話,語氣中帶著興奮與笑意。我迅速在記憶堆裡找尋可供辨識的線索,但一時找不出頭緒。
「誰管你是何方神聖?」我沒好氣的回應。
「是你的學生啦,長得很帥的那一個。」
這句對白一出,我靈光乍現,找到比對的對象,原來是久未謀面的藝。
「我知道你是誰了啦!這種不要臉的話你也說得出口?你不是在當職業軍人嗎?」
「是啊。老師,我要結婚了。」
「不會吧?你不是才二十四歲?」我的頭頂突然飛過一隻烏鴉,不斷發出「啊」、「啊」的叫聲。
「沒辦法啊,中華民國的軍人長得像我這麼帥的真的不多,我怕我太帥,會引起眾多女生為我爭風吃醋,所以決定早點結婚,避免紛爭。」
「就憑你那張醜臉?你在軍中腦部曾受過什麼外傷嗎?怎麼妄想症會這麼嚴重?」我極盡諷刺的本事挖苦他,兩人在電話兩端同時忍不住笑了出來。
「周五有沒有空?我要在六龜辦幾桌喜宴補請老師和同學。」
我禮貌性的答應了他,但不確定是否真的出席。後來因為兩位與他同屆的學生致電邀請,盛情難卻,我便如期出席。
將近四年沒見,再度聚首,發現他外型變得成熟許多,較以往更高更壯,不變的是那一身黝黑的肌膚與一口潔白的牙齒。在他招呼其他來賓時,我隨意翻閱他的結婚照,照片拍得很自然,也很有創意。在「海灘篇」的戲水照片裡,他不僅解開一整排白絲襯衫的鈕釦秀身材,甚至將西裝褲的拉鍊拉下一半,露出內褲。攝影師的構思,頗能展現他布農族的狂野與熱情。沒想到現在的結婚照已經可以如此奔放,徹底顛覆了傳統的拘謹與制式。
餐後,眾人開始引吭高歌,會場洋溢著原住民婚禮的情調。他和新娘合唱了一首情歌,執手對望,充滿濃情蜜意。他的另一半據說與他同鄉,濃眉大眼,身材略顯豐腴,有種南美洲的拉丁味道。
聽完一曲,我和他寒暄了幾句,舉杯送他結婚賀辭。致上賀禮後,我便示意道別。他和另一位學生送我到停車場。在會場外,師生三人總算不必再表現婚禮的莊重與客套,可以像以往那樣肆無忌憚的嬉笑。
「老師,我覺得你變得越來越帥了耶。」他看著我,說了一句巴結的話。
「你說錯了吧?我不是越來越帥,是一直都很帥。」我發揮不要臉的功力,和他戲謔。
他轉身打開車子的行李箱,拿了一套結婚照給我作謝禮。
「這是留給你作紀念的,要記得想我喔。」他收起笑意,鄭重其事的遞上禮物。
「嗯。」我點點頭,一時接不上話。
昏暗的夜色裡,氣氛驟然變得有些感傷,縈迴著離別的惆悵。高中時,他是班上被我列管的「四大天王」之一,抽煙、喝酒、打架,通通有份,常把我氣到七孔冒煙。如今,看見他長大了,變懂事了,身為老師的我深感欣慰。
「老師,我可以抱一抱你嗎?」他忽然正經的開口,希望與我擁抱道別。我猜想,他選擇這樣的方式應該是基於一份不捨。轉念至此,我心裡更添幾分難過,趨上前擁抱他。沒想到,他為了沖淡感傷,又發揮B型雙魚座的油腔滑調,開玩笑說:「老師,我勃起了!」我氣得想扁他,念在他是新郎倌才放他一馬。
開車回家的路上,四年前的往事不斷在腦海飛過,就像車窗外流動的景物。思緒漸漸迷離,飄揚在夜色裡。
撰稿日期:96/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