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地帶 The innocent zone

　　太魯閣峽谷與太極峽谷可說是台灣峽谷地形的雙壁，彼此分踞在中央山脈的東西兩側，相互輝映。兩者都以雄奇的峭壁聞名，但審美的方式各異其趣。在太魯閣峽谷，觀賞的姿勢是仰望的，領略的是「魁偉」之美；在太極峽谷，觀賞的姿勢則是俯瞰的，領略的是「幽深」之美。

　　太極峽谷的入口毫不起眼，四周只是尋常的闊葉林。不過，沿著棧道穿越翠綠的竹林後，景觀幡然一變，令人眼睛為之一亮。首先映入眼廉的，是眾所周知的「天梯」。這座風格獨特的階梯式索橋，左右落差高達二十公尺，橫空高懸在立秋寮溪上方。走在橋上，彷彿凌空飛越深壑，既驚險又曼妙。不過，遊客絡繹不絕，一長串的人龍把索橋踩得上下震盪。我們膽子不大，不敢久留，只好快步前行，轉往青龍瀑布。

　　途中有一片碩大堅硬的岩壁，岩壁被人刻意鑿成「匚」字形的長廊，長廊下設有坐椅。我們在這個妙趣十足的石廊下稍作休憩，啃了一顆御飯團。再往前行走，很快就看見青龍瀑布的俊逸身影。雖然正值冬季枯水期，但是從半空飛撲而下的水流仍有動人姿態。細沫迎面襲來，讓人消解掉沿途走來的疲乏。瀑布下方有一座彩虹般的拱橋，我走上拱橋，往瀑布的出口一看，心神被眼前氣勢雄峻的景象震懾得瞬間凍結。沒想到，腳下竟有一道蜿蜒奇麗的峽谷！加走寮溪以千萬年的光陰在砂岩上切出又狹又深的縫隙，縫隙兩側絕壁聳立，中央則碧水潺湲。原來，太極峽谷的幽美景致就隱藏在這裡。

　　離開青龍瀑布，我們又沿著加走寮溪上溯，在玉福吊橋上乘著氣流慢慢飛越峽谷。再往上溯，步道漸漸貼近溪谷，舉目盡是磐石。地圖上標示說這裡有飛來石與鯨魚化石，但我們找了半天還是不見蹤影，最後索性在巨石嶙嶙的溪畔玩起水來。

　　全台灣大概再也找不出一個地方，能像瑞里、瑞峰一樣，有那麼密集的瀑布。琳瑯滿目的瀑布彙萃在這一帶，讓人目不暇給。光是較具規模的，就有雲潭瀑布、雙溪瀑布、雷音瀑布、龍宮瀑布、生毛樹瀑布、圓潭瀑布、心湖瀑布、向山瀑布等。若把這裡稱之為「瀑布大觀園」，一點也不為過。

【雲潭瀑布】

　　從從容容的走完野薑花步道與綠色隧道後，我們在圓潭遊客中心歇腳，享用午餐。兩碗簡單的泡麵，就滿足了我們的胃囊。香氣泗溢的紅燒牛肉湯裡，有濃濃的友情味道。好友怕我吃不飽，特地跑去買了兩顆茶葉蛋。不久，他又要去買愛玉冰，但我已經快要撐破肚皮，於是要他買一碗就好。就這樣，兩個大男生共享一碗愛玉，畫面親密得像是一對戀人。不過，我們毫不為意，還開玩笑說要餵對方吃，讓外人更相信我們的親密關係。

　　炎炎夏日，動不動就想鑽進水裡，尋求如魚得水的快感。林蔭蔽天的茂林谷，是我的水上樂園。流貫在谷底的木勝溪，水流清澈，滴滴沁涼。只要衣服一脫，縱身一跳，就能從赤道瞬間轉移到北極。

　　古代帝王總愛興建避暑行宮，最讓人津津樂道的，莫過於滿清皇家的頤和園。清幽的湖泊、園林與樓閣，營造出「錦繡山河遊畫境」的美感。我沒有宏偉的頤和園，但是在我原始的水上樂園裡，有藍潭、白瀑、綠樹，可以戲水，可以烤肉，可以洗森林浴，別具一番野趣。

　　因為情有獨鍾，去茂林谷的次數，已經多到難以算計。有時獨樂樂，有時則邀好友眾樂樂。那天，與好友再度前往。適逢假日，木勝溪下游聚集了不少遊客，於是我們沿著溪畔的山徑上溯，探訪上游的茂林谷瀑布。一路起起伏伏、曲曲折折的走著，熟悉的景物逐次映入眼簾。潺湲的溪澗，繁盛的山蘇，娟妍的海棠，搖晃的吊橋，這些景物把步道裝點得有聲有色。

　　每次來，縈繞在谷裡的天籟都有不同的旋律，蟲鳴、鳥叫、蛙語、蟬吟等音素，總能組合出各異其趣的樂章。好友說，嘹亮的蟬聲很像他在峇里島欣賞甘美朗音樂時聽到的一種樂器聲。我開玩笑說：「那你要不要來一段印尼的傳統舞蹈表演？」他自我解嘲的說：「那個難度太高了，我只會表演脫衣舞。」我聽了哈哈大笑，煽動他說：「趕快表演啊，娛樂效果一定不錯。」他當然沒那麼容易就犯，於是故作自傲的說：「我怕你會流鼻血。」兩個人就這樣說學逗唱，笑聲一路蔓延。

　　仲夏的太魯閣，處處透著涼意，水流是沁涼的，樹蔭是沁涼的，就連鳥語蛙鳴也是沁涼的。我們走入白楊步道，穿梭在激湍、飛瀑和湧泉之間，做了一個涼快的夢。

　　白楊步道的入口是一條狹長的隧道，隧道內沒有一盞燈，也沒有任何反光裝置，唯一的光源是兩端的自然光，充滿懸疑又奇幻的張力。長達三百八十公尺的隧道彷彿是個伏筆，暗示這是一趟挑戰膽量也挑逗好奇心的旅程。

　　從豔陽高照的公路鑽入幽冥的山洞，整個人猝然被黑暗吞噬，原本俐落的步伐隨即變得躊躇。強作鎮定，循著遠方的光點前進，一路上努力放大瞳孔，依舊伸手不見五指。視力漸漸耗弱，聽力卻更加敏銳。耳畔的迴音，除了腳步聲，還有水滴聲和水流聲。聽著空靈悅耳的水聲，心裡的不安慢慢平息，蘊釀出一朵朵清幽的想像，冉冉飄浮。恍然覺得自己就是陶淵明筆下的漁夫，執意相信山洞另一端藏著風光明媚的桃花源。當陰暗的隧道變成穿越時空的秘道，步伐再度俐落起來，向前尋幽，也向前尋夢。

　　走出隧道，視野豁然開朗。晴空下，蒼翠的山巒層層交疊，瓦黑爾溪哼著輕快的旋律跳蕩在山壑中。沿著溪岸的步道繼續前進，穿過一座又一座隧道，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柳暗花明，忽然聽見轟隆隆的巨響。快步向前，轉過彎曲的隧道後，發現震耳欲聾的聲響原來是塔次基里溪的水聲。流量豐沛的塔次基里溪在斷層上形成一道短瀑，水流順著陡峭的地勢俯衝而下，氣勢磅礡，猶如萬馬奔騰。當洪水落在斷層下方的深潭時，炸出驚天動地的水花，也震出雷霆萬鈞的聲響。許多初次造訪的遊客和我一樣，看得目瞪口呆。

　　去年遨遊太魯閣峽谷，照見奇譎的自然景觀，神魂震盪不已。一幅幅裱框在記憶裡的畫面，至今仍鮮明生動。忘不了長春祠的古寺飛瀑，也忘不了布洛灣的鳥語花香，更忘不了燕子口與九曲洞的空岫絕壁。

　　今夏再度造訪，遊歷的觸角轉向砂卡礑步道，領略溯溪尋幽的逸趣。驅車抵達砂卡礑橋後，沿著螺旋梯走下步道，一場藍色的山水邂逅就此展開。

　　開鑿在陡峭山壁上的步道，隨著逶迤的河道往上游延伸，帶有幾分神秘。行走在狹仄的崖邊小徑，心中有些忐忑，但那份驚悸很快就消融在美不勝收的山光水色裡。雙腳一步步上溯，心神也一步步入迷，不斷游走在虛實之間。絡繹不絕的遊客讓人真實感受到人間的氣息，陽光照映下的溪水卻美得讓人有種置身天堂的虛浮。

　　澄澈湛藍的砂卡礑溪，彷彿是天仙掉落在凡間的一條藍色緞帶所化成。清淨的水流晶瑩剔透，水底的石礫、魚影一覽無遺。隨著深度與光線的變化，水色呈現不同層次的藍，有時是淡雅的淺藍，有時是妍麗的寶藍，有時則是明豔的孔雀藍。凝神細看，心裡不禁懷疑，溪底是否鋪滿藍寶石？若非蘊藏藍寶石，怎能閃耀出如此動人的波光？

　　人與河流之間的情感締結，往往源於孩提時代。每個人心裡似乎都有一條屬於童年的河，即便那只是一條流貫於田埂間的小圳，或蜿蜒於山麓間的小溝，也能載滿多采多姿的故事，令人低迴回味一生，津津樂道。

　　驅車前往塔羅留溪的途中，我和好友隨興聊起彼此童年最難忘的一條河，在話題裡追憶環境與心境的變遷，從中掬起沉在記憶底層的純真。

　　星期一的早晨，南橫公路人聲杳然，天籟嘹亮，有種疏離文明的氣息。我們就像兩個相約翹課的學童一樣，從文明生活的黌宮裡翻牆逃學，帶著前一晚專程去大賣場採買的烤肉用品，直奔塔羅留溪，體驗野炊的樂趣。

　　當塔拉拉魯芙橋的橙黃護欄出現眼前，遁逃的我們欣然來到藏匿的據點。還沒走下溪谷，錚琮的水聲就撥動體內每一根傳達清涼知覺的神經，在七月的夏天聽來格外歡暢。

　　今年的夏天似乎來得特別急切，五月初就搶著提前登場，以快半拍的節奏引進南方海洋的熱浪，驅散人們懷春的抒情能量，挑動狂野的基因。

　　氣溫不斷飆升，汗水像繁衍的藤蔓一樣爬滿身體。形形色色的消暑方法在腦中整日盤旋，轉了一圈又一圈。腦海裡最快浮現的，是躲進書店、電影院或百貨公司吹冷氣，投機取巧。不過，真正撩撥心弦的，還是跳進山區冰涼的溪水中痛快游泳。於是，我和有志一同的好友抓住忙碌工作中的空隙，往熟悉的葫蘆谷鑽去。

　　素來鳥語多過人語的葫蘆谷，這天竟人滿為患。一批捷足先登的遊客彷彿是乾旱時群集在水塘邊的野生動物，把窄小的溪谷擠成都會裡的水上樂園。無處容身的我們，只好背著沉甸甸的寶礦力與海尼根，邁開溯溪的步伐，往上游找尋新天地。

　　溯溪絲毫不比登山輕鬆，時時刻刻都得作出精準的判斷，物色溪床中最便捷的踏腳石。過程中，挑戰接踵而至，有時要涉水踩過滑溜溜的圓石，如履薄冰的越過蘚苔與水藻的陷阱；有時要攀上巨石磊磊的河階，化成壁虎匍匐前進；有時則要蹲下身鑽過橫霸溪床的枯木，鍛鍊瑜珈術。腦力與體力雙重消耗，沒多久就汗如雨下，泡水的慾望燃燒得更熾熱。飽受煎熬的我們，恨不得穿著「國王的新衣」縱身跳入水潭中，一絲不掛的洗天然浴，徹底冷卻冒煙的身體。

　　雨滴，是大自然裡最活潑的音符。下雨時，雨滴從雲端一躍而下，有時落在葉尖，有時落在水面，有時落在屋頂，或輕或重，或快或慢，或高或低，譜出花樣百出的旋律。雨停後，雨滴匯聚成水流，音樂的靈魂依然存在。不信，你不妨到森林走一遭，一定會聽見一首首水流譜成的歌。這些歌，山泉在唱，溪澗在唱，瀑布也在唱。

　　五月的初夏，午後雷陣雨帶著森巴舞曲的節奏，撩動大自然的澎湃熱情，揭開夏日的音樂祭。受到夏日熱情的催化，我心裡潮湧著一種渴望，蠢蠢欲動的想去森林裡聽一場清脆悅耳的音樂會。於是，我邀好友一同造訪大武山北側的霧台鄉，感受大自然的絕妙天籟。

　　踩著晨曦，我們以參加音樂盛會的亮麗心情入山。沒想到，山中氣候瞬息萬變，才翻過一座山，原本晴朗的天氣竟幡然暗沉，氤氳的雲霧在天際迅速暈開，黛綠的山林就此一寸寸隱沒在灰白的煙嵐裡。雲霧越鎖越深，我內心不禁萌生一個關於釋名的遐思。「霧台」一名原是魯凱族語Vudai的音譯，意指眾多小村落聚集而成的大社，與雲霧並無關聯。不過，我想當初將Vudai譯成「霧台」的人或許也曾目睹雲霧盤亙山崗的景象吧？因為深感此處猶如「霧裡的高台」，才會取出這個巧妙又寫實的譯名。長久以來，霧台都被劃入大武山生態保護區，外來遊客受管制，而其地理位置又隱蔽於深山，未與漢人居處的鄉鎮接壤，因此無論是人文或自然景觀，都保存著純粹的原始風貌。行走其中，來自部落傳說與蓊鬱叢林的神秘氣息濃烈逼人。雲霧裊繞的山林裡，彷彿隨時會竄出一隻鷹鷲、一頭雲豹或一條百步蛇。

　　我們一路走過刻著豐年祭浮雕的牆垣，穿過鋪著黝亮石板的曲巷，越過揚著原住民孩童笑聲的校園，最後在伊拉部落附近的小溪駐足。剛從公路走下谷底，便隱約聽見上游有隆隆作響的水聲。循聲往上溯，奮力攀上一塊巨石後，乍見一道飛瀑從半空中傾瀉而下，先是濺出無數雪白的浮漚，接著蓄成一泓翡翠色的圓潭，最後鑽過石隙溜向下游。水瀑的活躍動態沖激出浩大的聲響，宛若一曲魯凱族的歡樂情歌，不絕於耳。宋代文學名匠王禹偁曾在＜黃州新建小竹樓記＞中描述竹樓聽雨的妙趣：「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夏日的陣雨急驟敲打在竹樓上，嘩啦啦的聲響儼如瀑布的洪音，他悠坐在屋簷下聆賞瀑布的洪音，心裡一派幽謐，怡然自得。竹樓裡的他憑藉想像力享受聽瀑的樂趣，我們卻真真切切的坐在石上聽瀑，一面聽著瀑布引吭高歌，一面嚼著鮪魚御飯團，心情開闊，嘴角輕揚，滿臉愉悅的神色。

　　如果說扇平是六龜的後花園，那麼葫蘆谷可說就是六龜的後院泳池。

　　葫蘆谷的得名，緣於谷中有一泓由溪澗形成的葫蘆型水塘。跳盪谷中的溪澗，小得連通用的地圖也沒有名稱標示，卻也小得親切可愛，沒有湍急的激流，只有一道涓涓細流，渟蓄在水塘裡，形成一座天然的泳池，深淺合度，老少咸宜。由於溪壑兩岸遍佈濃蔭蔽天的闊葉樹，水流未受陽光曝曬，因此潭水冰涼徹骨，浸身其中，儼如坐臥在金庸筆下那張小龍女的冰床，通體生寒。

　　有時不想與其他遊客摩肩擦踵，我會沿著溪澗往上溯，翻越幾個落差不大的小瀑布，到一處素來情有獨鍾的私密洞天。那片淺灘，清幽得連泳褲也可以不必穿。我總愛一派悠閒的躺在水道的石板上閉目養神，任水流從身上輕柔滑過，享受與天地合一的逸趣。

初訪少年溪，第一眼便覺得它果真像個桀驁不馴的少年，不按牌理出牌，從絕壁中硬生生劈開一道裂縫，騰空翻轉而出，眉飛色舞的迎接賓客。

橫跨荖濃溪兩岸的吊橋提供了觀賞少年溪表演絕技的座席，只見他從峭壁中飛躍而下，靈活的彈跳在巖石間，踐出絢爛的水花，最後沉穩的落在荖濃溪上，讓人在目眩神迷中不能不給他一聲喝采。他不稀罕鬼斧，不假手神工，憑自己的力量在堅硬的磐石中闖出一條路，氣勢不輸盤古開天闢地，印證了老子所謂的「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

渡過荖濃溪後，繼續往少年溪上游迴溯，行到水窮處，又是一道瀑布，從天而降，巨大的落差令人震懾。少年溪的一派輕狂，在一層層的瀑布上畢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