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地帶 The innocent zone

　　寒假一到，身腔裡的遊樂細胞就像冰原上一群羽翼剛茁壯的企鵝，迫不及待的想縱身一躍，到無邊無際的大海中悠游嬉戲。左腦盤算的，右腦打量的，都是如何利用一個月的假期痛快墮落，想睡到太陽把屁股曬傷才起床，想約朋友在午後的咖啡館無限續杯，想沉溺在電影院午夜場的藝術長片裡，當然，更想上山下海，寫一篇可以回味好久的遊記。

　　學校幾位兼任行政工作的同事，為了讓腰際越來越不受控制的曲線穠纖合度，於是立下宏願，決定在寒假期間每周攀登一座山。深恐腹部出現小山丘的我，踴躍的共襄盛舉。最先登場的，是橫亙在屏東枋寮與台東大武之間的浸水營古道。令人懊喪的是，正當我興致勃勃的整裝待發時，痊癒不久的咳嗽症狀竟再度復發，猶如晴天霹靂。儘管病魔作祟，但想到《莊子》書中那位為了守信而抱著柱子抵擋洪水的古人，我還是毅然抱病赴約。

　　一行人在拂曉時分啟程，出門時，天色朦昧，寒露湛然。怕病情惡化的我，頭戴一頂墨綠毛線帽，身上裹著厚厚的鐵灰色毛衣與外套，全副武裝。由於身體欠安，出發前並未採辦零食，沿途只好向同事騙吃騙喝。一位女同事好心的要貢獻背包裡珍藏的科學麵，但一向在飲食上很難伺候的我，當下面露嫌棄，直說科學麵乾乾硬硬的，難以吞嚥，底層還有一堆鹹死人不償命的胡椒鹽。這番話立即引來眾人非議，說我沒童年。他們殊不知我講的句句是肺腑之言，童年的我很迷科學小飛俠，卻一點也不喜歡統一科學麵。挑三撿四後，我總算找到一包能與大家串聯童年回憶的蝦味鮮，解決嘴饞。

　　我們在萬丹搭乘接駁車，從春日鄉沿著大漢林道一路顛簸上山。途中瞥見南大武山雄峻的英姿，體內驟然熱血沸騰，激起長征的壯志。抵達海跋1426公尺的步道起點時，赫然看見另一所學校的老師扶老攜幼，才知這趟健行陣仗浩大。大夥兒成群結隊，浩浩蕩蕩的展開長征。

　　車子往西進入狹長的關山隧道，視線瞬間陷入幽冥中，轟隆隆的回音在耳畔不停翻滾。我們的意識驀然交疊在同一個頻率，彼此不約而同的變得沉默，車內只剩呼吸的氣流上下迴旋。

　　穿過隧道，視線再度明朗，沉默卻依然漫延。我問你是不是累了，你搖搖頭，直視著日落的方向，眼眸深邃。隧道外，暮靄正從山壑深處冉冉騰升，被餘暉染成一抹瑰麗的晚霞，綻放出絢爛的彤暈。旅程即將結束，我胸口竟汨汨湧出依戀的酒泉。晚霞不該這麼美，美得讓人淒迷，不忍告別。

　　明知天色就要轉暗，而下山的路仍迢遙難行，我卻無法自拔的跨越理性的藩籬，問你是否想下車走走。你的側臉揚起歡喜，彼此的頻率再度交疊。

　　走下車，胸口的依戀更加瀲灩。整個天地沉澱著一份幽謐，晚風輕輕踩了路旁鐵杉的葉尖後迎面拂來。你見我穿得單薄，怕我好不容易痊癒的感冒又復發，要我上車拿件外套禦寒。我卻只拿了相機，靠近懸崖邊的護欄，俯拍檜谷與天池一帶的暮色。你說，暮色好美，想幫我拍幾張照。我一反常態的推辭，默默收起相機。好想讓你明白，此刻我什麼都不要，只想多留一點時間，和你一起靜靜眺望晚霞，靜靜回味這兩天的美好。

　　心裡一直溺愛著一面海，愛它的變幻莫測，也愛它的不染塵俗。這面海，不是激盪著神話、玫瑰與葡萄酒的愛琴海，也不是蘊育著棕櫚、白砂與熱帶魚的南太平洋，而是以神秘姿態隱匿在崇山峻嶺中的埡口雲海。每次造訪，都像是一個全新的初見。不同的水氣，不同的溫度，不同的光線，不同的風速，塑造出萬種風情，讓人引領企盼。

　　曾在冷雨霏霏的黃昏守候，也曾在朝陽熠熠的清晨追逐，蘊釀了最飽和的期盼，只為看見那張溺愛的容顏。幾番癡迷，總是欠缺一點機緣。這次，竟在不經意的邂逅中引燃最美的感動。我開始相信，美麗的邂逅永遠無法靠理智估算、推演、營造，只能以冥冥中的因緣解釋。

　　南橫之旅的回程，從池上一路馬不停蹄的往西奔馳，綠色的路標一一在車窗外流逝。越深入山林，霧氣越迷濛。濃霧天羅地網的把整個世界都籠罩住，也把車內的我們封鎖得喘不過氣，像是掙脫不開的夢魘。纏鬥許久，直到攀上埡口，我們才擺脫濃霧的侵襲。漸稀的煙霧中隱約透出藍光，柳暗花明的暢達照亮了整個心房。

　　為了舒展緊繃的神經，我們轉入埡口山莊前的廣場，停車休憩。才關上車門，仰頭便望見向陽崩壁上出現一幕令人蕩氣迴腸的壯麗景觀。瀰漫的雲霧在山尖乍然破散，缺口中斐然閃映著金黃色的斜暉，巖壁在金光的折射下幻化成亮晶晶的白雪。從山谷、山腰到山尖，逐層渲染著深藍、金黃、雪白與淡藍的朦朧水彩，隨著煙嵐的聚散忽隱忽現，美得讓人心神迷離，恍若置身仙境。我衝進車裡拿出相機，興奮的喘著氣，按下快門，留下這趟旅行最刻骨銘心的照片。好友貼近身旁，眼底同樣燃燒著激賞的烈燄。幾秒後，雲霧再度攏閉，短短的一場藝術展覽彷彿是一個天賜的奇蹟。

　　春耕前夕，池上的郊野錦繡得像是一幅風光明媚的田園畫。畫布上塗著一大片的鮮黃、一整排的碧綠與一長條的亮橘，鮮黃的是油菜，碧綠的是山脈，亮橘的則是火車。搶眼的油菜花熱烈的招蜂引蝶，也誘惑著遊人進入畫中世界。

　　畫裡的我們，行色匆匆的從南橫翻山越嶺而來，進入街坊時已近正午。為了嚐一口正宗池上便當的滋味，我和好友邊翻雜誌邊找路標，最後在火車站旁歷史悠久的「全美行」落腳。苦惱的是，停車時竟看不見馬路上劃有任何停車格。我下車問店家，掌櫃的帶著笑意說：「你們是從台北來的吧？放心，這裡沒有拖吊問題，停門口就行了。」這句話讓我們的中餐吃得從容不迫，慢條斯理。

　　池上便當的名號響徹全國，業者多如過江之鯽。當競爭者如雨後春筍般冒出，這間老店卻始終堅持只賣一種招牌口味的便當，泰然自若。記得生平第一次品嚐池上便當是讀碩士班的時候，嚐過方知中式便當原來可以如此清爽。這間老店的菜色與尋常的池上便當相去不遠，有經典的燒肉、香腸、滷蛋、醃菜等配菜，但它的米飯可就獨具風味，果真名不虛傳。飄冉著淡淡熱氣的米飯煥發著珍珠般的光澤，蓬鬆而富有彈性，入口後越嚼越香，越嚼越甜。尋常的池上便當，吃到末尾，飯粒總會黏在飯盒的竹片上，這家的飯粒完全不沾邊，讓人在最後一口流露愉悅而優雅的神情。當飯盒的米飯已經見底，而菜餚猶未罄空，我的味蕾印證了池上米不必配菜就很可口的質感。

　　走出老店，我們往大陂池閒逛，沿途盡是怒放的油菜花。想必是這些繁盛的黃花肥沃了土讓，讓春耕時的稻苗得到滋養，才會蘊育出如此優質的米。一畦畦的油菜花漫衍成黃色花海，我們徜徉在阡陌之間，隨風追逐波浪，心情漸漸湧起一股海闊天空的奔放。如果不是午後的陽光太熾熱，我真想以「大」字型的姿勢倒臥在花叢間，和好友一起數天上飄過的浮雲，淡忘現實的煩憂。花海中有幾位愛好攝影的人守著腳架，準備在火車經過時捕捉動靜對映的美麗畫面。好友忽然提議說：「我們來打賭好不好？」我不解的問：「賭什麼？」他接口說：「賭下一班經過的列車是自強號、莒光號還是復興號。輸的人要供出一個心底的愛情秘密。」我抱著幾分疑慮說：「這樣太自由心證了吧？如果你輸了，說不定會拿一個不值錢的秘密搪塞。」他當下露出「一片冰心在玉壺」的神色，理直氣壯的說：「我相信你，你也該相信我。」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讓我慚愧起來，立刻慨然允諾。

　　拂曉的曙光，從半掩的窗簾縫隙潛進房間，不斷搔弄睫毛，擾亂我遊蕩的夢境。意識已經甦醒，我卻一如往常的俯貼著枕衾，賴在柔軟的床舖上，讓身體與心靈在緩衝裡取得協調。空氣中依稀飄著淡淡的礦物質味道，那是昨夜在飯店的露天溫泉池泡湯後遺留的痕跡。

　　我起身往浴室走去，獨享暢快淋漓的晨浴，洗淨肌膚殘餘的礦物氣味。淅瀝瀝的水聲敲醒了雙人床另一側的好友。我帶著一身清爽走出浴室時，他正斜倚在窗邊欣賞霧鹿峽谷朝氣蓬勃的山色。橫跨溪谷的吊橋上已有早起的遊客在散步，一派悠閒。好友喜氣洋洋的說：「今天天氣很好。」我隨著他的話端把視線投向窗外的晴空，樂觀的相信這是一句幸福的預言，預告今天的旅程將有動人心弦的美好際遇。

　　昨日在利稻部落耽溺於向晚時分的山村情調，抵達霧鹿時已經入夜，無從目睹峽谷的風貌。今晨步出飯店，終於得以一窺廬山真面目。我們先往天龍吊橋走去，抱著幾分高空漫步的畏懼，朝下游方向觀覽輕煙在溪谷間蒸騰的景致。由於怕耽擱其他行程，不敢久留，隨後便驅車轉往上游方向。

　　橫越霧鹿橋，轉過第一個彎道，心神乍然被眼前奇譎險峻的絕景震懾。從谷底拔地而起的兩面峭壁，以幾近垂直的角度隔著狹隘的溪岸矗立。看不見向上竄升的山稜在哪一個高度休止，只見天際裂出一片狹長的蔚藍水晶。嶙峋的崖壁難有草木立足之地，除了幾撮絕地逢生的雜草與臨危不亂的松樹外，盡是灰白的岩層。灰白的山色與蔚藍的天色對映，竟組合出一種純淨之美。崖壁下，新武呂溪蜿蜒奔淌在谷底。此時正值冬季枯水期，水量不如春夏豐沛，水質卻格外清澈。溪流迴瀾處時有水潭，深邃涵碧，柔化了山崖的剛硬嚴峻之氣。因沿岸石隙中曾有熱泉湧出，峽谷底層的部分岩塊呈現橘黃、淺棕或鐵灰的顏色，斑斕如玉，刻劃著大地的變動軌跡。

　　穿越濃霧深鎖的向陽路段，來到摩天農場，視野瞬間豁然開朗，心情有種闖出叢林迷陣的快意。灰白交滲的天色下，山崗如波浪起伏，漫衍著一望無垠的冷翠，那是數以萬計的高麗菜。從不曾看過如此健朗的高麗菜，每一顆都長得飽滿、堅挺、勻稱，葉瓣密實包裹，不帶半點蟲啃的殘缺，煥發著鮮脆的亮澤，蔚成一片壯觀的景象。

　　走入田畦，明知球鞋已沾滿軟泥的污漬，褲管也已染上葉瓣的綠汁，卻仍遏止不了心底那股想在菜園恣肆徜徉的衝動。造訪之前，原本打定主意要大肆採買，抱回家大飽口福。如今面對一顆顆宛如翠玉極品的高麗菜，竟心生憐惜，捨不得摘，更捨不得吃，只想坐下來悠然觀賞，感受漂浮在冷翠海波上的樂趣。好友似乎和我有同樣的情懷，說要去找農場主人問價錢，走到半途卻又折返，回到我身邊坐下，陪我一起漂浮。

　　這一帶原是原住民的獵場，一位貨車司機因為多次行經此地，愛上這塊僻靜的角落，於是辭去工作，向地主承租土地，墾殖成茶園和菜園。不過，他的妻子和兒女並未隨之上山，陪伴他的只有崇巒疊嶂、明月繁星、飛鳥綠蔬，以及幾隻爐邊依偎的老犬。面對情感和自由的折衝，他終究選擇了離群索居的田園生活，隱居山林，餐風飲露，與大自然為伍。我們坐在田埂上漫談這位男人頗堪玩味的人生選擇，雖然無法得知他真正追尋的是什麼，卻清楚看見婚姻與單身之間的得失。

　　好友遙望天際，以描繪夢想的神情說，或許有一天他也會放下一切，和這群遺世獨立的高麗菜一起過著山居歲月，呼吸清新的空氣，啜飲純淨的晨露，沐浴沁涼的山風，恬淡自得。對人生方向仍在摸索的我，說不出願意陪他到海角天涯的豪語，心裡卻想誠摯告訴他，我的天空也有一幅同樣的夢。

　　由於寒霧終年盤桓，檜谷蘊育出廣袤的原始針葉林。遠觀，是一片冷凝的墨綠，滿山蒼翠；近觀，則是一場松柏的藝術表演，多采多姿。

　　午後的金色陽光灑在山尖，讓冷色調的山谷多了些許暖意。不過，魁偉的巨樹將枝葉間篩落的光束層層攔截，以致穿著禦寒外套遊走樹底的我們，依舊感到寒氣逼人，指尖與鼻尖淤紅僵硬。也許是過了午晌仍未用餐，體內缺乏熱量，無論雙手如何搓揉，口中如何呵出熱氣，始終消減不了冷顫。儘管饑寒交迫，但我唯恐高山氣候多變，錯失攝影良機，所以執意先滿足心靈的藝術渴望，再滿足感官的口腹之慾。這股追求藝術之美的傻勁，大概只有熱愛攝影的人能體會。身旁的好友頻頻抗議，我還是任性的「為藝術犧牲」，狡猾的發揮教書的本領，搬出文藝理論和中外典範「循循善誘」。好友拿我沒輒，只好捨命陪君子。

　　國家公園管理處在公路旁的紅檜下設置了桌椅，我們就在這處天然的露天Cafe享受原本是午餐的下午茶。此刻，手錶的指針已經指在下午兩點。我看著好友，心裡有幾分歉意。不擅於哄人開心的我，略顯侷促，低聲對他說：「謝謝你對我那麼好。」他有點意外，不知我為何「良心發現」，隨即寬宏大量的回應說：「今天是你的生日，什麼都聽你的。」聽見這番心意，我一時說不上話，也沒再去夾便當裡的東西。他見我靜下來，便開起玩笑說：「我陪你挨餓這麼久，你好逮也要伺候我一下，例如餵我吃個東西之類的。」平常我一定馬上揶揄他的春秋大夢，不過，在他的心意感動下，我伸手夾了一塊壽司給他。為了沖淡有些難為情的氣氛，我在他準備入口時以調侃的口吻說：「技巧好一點，口水別沾到我的筷子。」沒想到他竟惡作劇，含了我的筷子。我恨得牙癢癢，悔不當初。

　　餐後，我們伴著松濤的韻律，睡了片刻午覺。醒來，繼續沿著公路散步，一面泡著森林浴，一面觀賞千姿百態的松科植物。檜谷儼然是雲杉、鐵杉和紅檜的表演舞台，形形色色的美感讓人目不暇給。聲勢最浩大的是雲杉，有些雲杉喜歡孤立一方，以一柱擎天的姿態展示；有些則喜歡群聚羅列，以層次井然的姿態展示。規模居次的是鐵杉，有的亭亭玉立，宛如文質彬彬的君子；有的則古意盎然，宛如過著閒雲野鶴生活的隱士。為數最少的是紅檜，紅檜的數量雖然不多，氣魄可是毫不遜色，每一株都雄偉傲岸，聳拔參天，大有唯我獨尊的霸氣。

　　那是誰的眼淚，落在二千公尺的高山上，化成一泓碧綠的湖泊？這流傳了億萬年的古老謎團，無人能解。我只能用一個又一個神話虛擬美麗的答案。

　　天池，果真是天上的一座清池，盤踞在雲霧繚繞的崇山峻嶺間，不染人間煙火，神秘的庪藏著眾神的故事。希臘神話裡，天神的眼淚常是化生凡間萬物的根源。我佇立池畔，望著沉靜凝碧的水面，思緒悠然飄蕩，在記憶中游離，尋索神淚造物的動人故事。

　　最先飛入腦海的，是黎明之神Aurora的眼淚。伊塞歐比亞的國王Memnon在特洛伊戰爭中敗給驍勇善戰的Achilles，英魂歸天。死訊傳開後，眾神為他哀悼，萬神之首Zeus將葬禮中的篝火變作成千上萬的火鳥，黑夜之神Night也用濃密的烏雲遮蔽銀河。他的母親Aurora遭逢喪子之痛，內心的悲愴更甚於其他天神，朝朝暮暮以淚洗面。她流下的傷心淚，在黎明來臨時化成了晶瑩剔透的露珠。

　　隨之掠過心頭的，是愛與美之神Aphrodite的眼淚。從海浪的浮漚中誕生的Aphrodite是眾所周知的美女，傾國傾城的姿色讓天界男神與凡間男人如癡如醉。她出人意表的嫁給相貌醜陋又跛足的火神Hephaistos，只因他許了她一句「我絕對專情」的誓約。好景不常，凡心蕩漾的她，婚後緋聞不斷，一度迷戀美少年Adonis。丈夫知情後，怒不可遏，化身為一隻山豬，在Adonis狩獵時致他於死地。Aphrodite得知厄耗，哀慟逾恆，流下兩行清淚，淚水化成了妍麗的玫瑰。

　　從西伯利亞飄洋過海而來的大陸冷氣團，將冬季的南橫山區抹成一片蕭瑟。駐足在拉法阿勒吊橋上極目遠眺，荖濃溪兩岸盡是枯寂的山色。斜坡上披覆的植物已從雨季的黛綠褪為黯淡的蒼灰，蒼灰中錯落著一塊塊坍塌的痕跡，裸露出風乾的黃褐色土石，對比之下，亮得有些刺眼。

　　冬季的南橫，似乎一無可觀。然而，如果你願意將步履再往深山裡邁進，將會喜出望外，在蕭瑟中驚見南橫的花季正如火如荼的展開，光彩繽紛。穿梭在清幽的山路上，宛若移步欣賞一場精彩絕倫的花展，各式花木交織著紅橙黃綠的鮮明色澤，滿眼絢麗。

　　最先展示丰采的，是梅山口冰清玉潔的梅花。梅山山莊旁栽植的幾株梅樹綴滿星羅棋佈的蓓蕾，儼如皚皚雪花凝結在枝頭。湛藍的晴空下，繁盛的白皙花瓣、疏落的翠綠嫩芽與參差的墨黑枝椏交相輝映，一派素雅，讓人傾心不已。徘徊樹底，一陣清風偶然拂來，一股冷香裊裊鑽入胸臆，詩意頓時泉湧。

　　接踵而來的，是唯金溪路段嬌艷欲滴的杜鵑花。或許是受到唯金溪的水氣沁潤，一叢叢桃紅和純白的杜鵑花豐碩飽滿，在晨曦的照映下神采奕奕，綻開笑靨。迎風搖曳的半透明花瓣，像是荳蔻少女吹彈可破的柔嫩肌膚，讓人忍不住想一親芳澤。花叢下，覓食的野鳥悄然出沒，姿態靈巧，逸趣橫生。

【序】

　　古今中外，許多騷人墨客秉著退離塵俗的出世情懷，將夢想的種子投擲到地平線的另一端，以文字去建構現實世界外的另一片山水、另一種風俗、另一番人生，展現心目中的理想世界。無論是老子的「小國寡民」，陶淵明的「世外桃源」，或James Hilton的「香格里拉」，都在透過文學的藝術形式對現實世界的物欲和價值觀提出省思。

　　十五歲開始負笈離鄉，足跡總是不離高雄與台北兩個都會。潛移默化之下，習性變得很「都會」，觀點也變得很「都會」。曾在西子灣追逐高雄港的暮色，也曾在陽明山依戀台北盆地的夜景，卻很少到那些心中視為「荒陬僻壤」的疆域留下腳印。年歲愈增，愈覺得這是一種偏執。當生命因都會式的思維而陷溺於欲望中，才發覺山林的空闊、寧靜與淡泊不僅能提供救贖的慰藉，甚至能讓人生的布局重新洗牌。或許那些騷人墨客正是循著這一條心境轉折的軌跡，找到自己的理想世界。

　　開學前夕，刻意往深山裡遨遊，疏瀹心靈中的欲望。清晨六點，在縹緲的薄霧裡穿越漱玉谷的峽口，初次踏上三民鄉的土地。走入那一隅美麗的秘境，意外看見另一片山水、另一種風俗、另一番人生，也看見了返璞歸真的渡口。

　　往彩紅瀑布的山徑上，步步是美景，步步是驚喜。狹仄的山徑曲曲折折，起起伏伏，每一次攀越，每一次轉彎，總有別開生面的景觀，有時是層層疊疊的垂瀑，有時是衝鋒陷陣的湍瀨，有時則是波光瀲灩的泓潭。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帖布帖開溪，他以一身飛簷走壁的輕功在峽谷間縱橫跳躍，身手不凡，腳底留下萬種風情。

　　剛從停車場步行不滿三十公尺，第一張風景畫便躍然出現眼前。視線穿過扶疏的枝葉，可觀賞到四層短瀑順著階梯狀的水道跌宕前行，一圈圈藍中透碧的清池，銜續著一簾簾白裡透銀的瀑幕，賞心悅目的景致讓人恍如置身在四川九寨溝的湖光山色中。一陣流連後，橫越達布克爾吊橋，往下俯瞰，又是一聲讚嘆。河床上兩道筆直而光滑的頁岩簇擁著溪澗，水流就在岩板上痛快的玩溜滑梯，歡聲貫耳，讓人心癢得想跟著一塊兒嬉戲。過橋後，山徑驟然逆轉，從平面朝左側坍塌的陡坡急升，以破碎的「之」字形向前延伸。手腳並用的爬上坡後，開始進入濃蔭蔽空的闊葉林，溪澗之美由視覺意象轉為聽覺意象，淙淙水聲迴盪谷中，越聽越沉醉。

　　繼續前行，山徑一路下探至谷底，再度貼近溪澗。出人意表的是，旅遊資訊上展示的跨溪棧橋竟杳無蹤影，想必是被颱風挾帶的暴雨吞噬了。望著深及大腿的溪澗，背包裡卻空無半件泳褲，懊惱的我恨不得有變魔術的本領，手一伸進背包，便能無中生有，立即抓出窩在衣櫥裡的泳褲。彩虹瀑布近在咫尺，我不甘就此功虧一簣，心一狠，便把牛仔褲脫了扔在岸邊，帶著壯志渡溪。雖說胸懷壯志，其實骨子裡還是有些忐忑，唯恐對岸出現認識的人，場面尷尬。上天彷彿聽見了我的祈禱，對岸竟只有我孑然一人，內心萬分竊喜。

　　空氣越來越濕潤，水聲越來越洪亮，心情也隨之越來越亢奮。加快腳步，轉過一座愛情神話紀念碑後，彩虹瀑布便乍然佔滿整個視線。只見兩道數十公尺高的飛瀑從崖壁的頂端噴洩而下，雪白的水柱以巨大的衝擊力撲向崖底，激起一道道翻滾的波瀾。億萬顆柔細的水沫在半空中漫天飛舞，龐大的氣流迴旋成風，一陣陣撲面而來，磅礡的氣勢讓人無法久視。才佇立片刻，凝結在髮絲與臉龐上的水珠已匯成涔涔細流，髮尾、耳垂與下巴懸著一串串水滴，撲簌簌墜落。不久，連上衣也沁濕成透明狀，緊緊黏貼著身體，通體生涼。

　　當生命又多了一分世故，少了一分純真，我帶著悵然若失的虛空，煢獨的飛向陌生的天空，尋覓一個無人的角落棲息，沉澱心海裡懸浮的迷惘。只想靜靜單飛，因此低調的在黎明來臨前悄然離巢，無聲無息，不留蹤影。

　　起飛前，你熟睡的臉像一道流星乍然劃過天際。此刻，不知你夢裡縈迴的是誰？我沒有任性的要你陪伴，不願用親密的姿態試探彼此是否具有愛情的權利。我怕開了口，你給我理性的答案，無奈的歉意裡透顯著彼此的情感疏離。我更怕開了口，你給我感性的答案，不顧一切的與我比翼雙飛，讓我脆弱的意志越過藩籬，循著你溫柔的氣息游向愛情的深海。我終究選擇了沉默，讓你自由，也讓自己自由。

　　黑夜與白晝交替之際，天地幽闃，微弱的星光是唯一的引航訊號。我凝望那一顆希望的光點，奮力振翅，朝天涯的盡頭飛去。沿著楠梓仙溪百轉千迴的河谷一路滑翔，飛過千重山，萬重水，最後我輕輕降落在玉打山的山巔。

　　天色亮了，你應該甦醒了吧？我緣著卓武亭的階梯拾級而上，游目俯瞰四方的景致。好想告訴你，這裡的視野有多美。

　　每次徐徐踱步在新威森林公園的林蔭大道，總覺得自己彷彿在穿越一條綠色的時光隧道。從有記憶以來，這條綠色時光隧道便一直兀立著。歲月荏苒，道旁的桃花心木依舊筆直而蓊鬱，碎石子路上的落葉也依舊隨著腳步揚起讓人墜入回憶的跫音。

　　時間意識是一種感性直覺，若即若離的生滅於人的思維裡，因生命情境的變遷而化現為不同的情理認知。東漢古詩中思慕丈夫的女子，在時間意識裡嚐盡聚少離多的苦澀與紅顏漸老的感傷，於是幽然喟嘆：「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唐初陳子昂孓然登上高台，遙想古往今來的人物興衰，在時間意識裡洞見生命的渺小與孤絕，於是黯然吟出一句「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李白不願拘縶於浮生若夢的滄桑，在時間意識裡翻轉出及時行樂的豁達，於是狂放高唱：「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時間的推移分分秒秒進行著，在每個人身上萌生種種時間意識，留下或深或淺、或喜或悲的故事。

　　東晉佛學大師僧肇以「物不遷論」試圖否定感性直覺的時間，讓人從時間的流變中抽離，擺脫生死交謝的輪迴。然而，真真實實活在紅塵中的凡夫俗子，又有幾人能目空一切？前不久看了《時時刻刻》這部電影，覺得翻譯者將英文片名「The Hours」譯成「時時刻刻」，筆鋒誠然犀利。影片以二十世紀初英國女性主義先驅Virginia Woolf的生平為基點，鋪陳三個時代的三個女性對愛情、自由、潛能開發等人生課題的自覺。他們雖然身處不同的時空，各自扮演作家、家庭主婦與出版社編輯的人生角色，卻同樣在努力讓人生不留遺憾時，發現「愛自己」與「愛別人」一旦產生衝突，要面對的沉重抉擇竟是一種時時刻刻存在的掙扎。女作家最後投河自盡，脆弱的選擇了「愛自己」；女編輯卻在痛哭一場後勇敢活下去，堅毅的選擇了「愛別人」；而家庭主婦自殺未遂，戴著面具繼續壓抑，繼續浮沉於兩難的抉擇。當生命獲得自我實現而飛揚，人會覺得時間的推移快得像白駒過隙；當生命迷失自我方向而困滯，人卻會覺得時間的推移慢得讓人柔腸寸斷。

　　時間的推移在我生命中創造了許多故事，也改寫了許多故事。在茂林國家風景管理處接掌前，新威森林公園的原名叫新威苗圃，對我而言，那才是魂牽夢縈的熟悉名字。相簿裡有一張兒時的照片，拍攝地點在新威苗圃的墓園，畫面中我和堂弟跟著大人去掃墓，天真無知，不懂成年人的慎終追遠，對著鏡頭笑得像傻瓜一樣，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牙齒，憨態可掬。那張照片是記錄我接觸新威苗圃的最早憑據，不過，我已全然記不起那回事。我能記得的是國小時曾和玩伴到這裡捉蟬，摘橄欖；國中時曾獨自到這裡畫畫，背英文單字；五專時曾帶著死黨來這裡搞笑，耍賤；大學時曾牽著情人的手到這裡散步，趁無人時偷偷接吻。如今，國小的玩伴已不知去向，五專的死黨已各自成家立業，大學時用整個生命來愛我的情人，則已牽著另一個人的手走上紅地毯的那一端。

　　臥房的CD架上，有一張許久以前買的流行音樂專輯，專輯的主打歌叫＜最浪漫的事＞，歌詞內容是以一個熱戀中的女孩為主體，描述她對浪漫的憧憬。詞中寫道：「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聊。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我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裡的寶。」這段文字透露的意向，是一個女孩稟著「白頭偕老」的願望，將浪漫介定為平凡生活中的永續關懷。

　　有人追尋平凡而雋永的溫情，卻也有人不奢望或不相信永恆，只求擁有片刻不凡的激情。有次看一個談話性電視節目，那集的話題是「最浪漫的過情人節方式」。來賓一一提出個人的浪漫憧憬，有人嚮往和情人坐豪華郵輪出海，一起在星空下聆聽古典樂團的現場演奏，觀賞璀璨的煙火表演；有人嚮往和情人到南太平洋的無人小島，白晝裸泳，夜晚裸睡，在熱帶島嶼上體驗彼此毫無保留的率真與奔放；有人嚮往和情人到北極圈的冰天雪地，彼此緊緊擁抱，感受「無情荒地有情天」的心靈凝聚；有人嚮往和情人到澳洲玩高空跳傘與海底浮潛，宣告「上天下地都要與你同在」的誓約……

　　關於浪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詮釋與期待。那天去南橫旅遊，回程停在一叢花團錦簇的梅樹前留影。隨後一輛混凝土攪拌車也緩緩停靠路旁，車內步出一對年約四十的夫妻。他們一如其他遊客，興奮的用相機留存紀念的回憶。混凝土攪拌車與梅花對映的畫面誠然十分突兀，我卻覺得畫面好浪漫。從事司機工作的丈夫在無力買汽車的窘困下，依然設法開公司的笨重卡車到高海拔的山區，給妻子一份賞花散心的旅遊情趣，這份心意與柔情，讓突兀的畫面充滿浪漫的張力。

　　每個人追尋的浪漫情節容或不同，卻都同樣建構在無悔的真愛基礎上。若能領悟浪漫的真諦，便會發現，除了放上一大束玫瑰的敞篷跑車外，混凝土攪拌車也能滿載一車的浪漫情調。

　　如果不曾到這裡，我不會知道煙嵐在空壑中翩躚飛舞的姿態有多飄逸。

　　如果不曾到這裡，我不會知道中央山脈綿延盤亙的縱向稜線有多閎偉。

　　如果不曾到這裡，我不會知道冬陽穿過寒風照進毛衣的感覺有多暖和。

　　如果不曾到這裡，我不會知道戰戰兢兢博命攀上巔峰的自己有多勇敢。

　　凌晨四點半，梅山山莊的落地窗外仍未透出破曉的曙色，一片闃黑。我睡意正濃，卻在手機設定的鬧鐘音樂聲中努力睜開惺忪睡眼，匆匆盥洗，忙不迭的收拾行囊，一切只為了要趕赴埡口佇候日出景觀。上回南橫之旅因霧淞沆碭，與埡口的日出景觀緣慳一面，這回誓言不再錯過，說什麼也不能貪睡。

　　在櫃檯辦理Check out時，坦白說，心裡仍存有幾分戀棧。玲瓏小巧的梅山山莊固然不及豪華飯店富麗堂皇，卻別具一種山中客棧的迷人情調。主體建築以原住民圖騰雕飾，中庭則柳垂池映，在揉和兩種族群文化的設計概念中蘊發剛柔並濟之美。室內的客房窗明几淨，枕衿清爽，落地窗邊擺設了藤編桌椅，窗外則延伸出一方觀景陽台。寄宿在屋舍裡，可隨心所欲的沏一壺熱茶，安坐在藤椅上細細品茗，開卷閱讀；抑或沖一杯濃醇咖啡，到陽台獨對冷翠的山林，悠然靜思。若非為了追尋更崇高的大自然美感，我真想賴在這兒做一個慵懶的夢。

　　步出玄關，仰望山稜，闌珊的夜色正漸漸淡去，一顆顆碎鑽般的繁星也陸續在暗藍的天幕上悄然隱沒。拂曉的南橫公路，幽謐得讓人有種夢遊的幻覺。車子一路前行，始終不見來車，天地間彷彿只剩我和好友兩個人，宣誓一種性情中人的決心。天色在時間的流動中剪輯出一幕又一幕的絕景，從天地渾沌的深藍轉為雲踪若隱若現的靛藍，又從靛藍轉為朝霞冉冉的玫瑰紅，再從玫瑰紅轉為霞光如燄的亮橘，最後亮橘轉為雲影分明的湛藍。不斷變幻的天色扣人心弦，讓百轉千迴的驅車過程排演成一場視覺的宴饗。

　　趕抵埡口，旭日已經躍上雲表，萬丈金輝直射在滾滾雲濤上，驚心動魄。廣場上有幾位愛好攝影的人比我們早到，正屏氣凝神的用鏡頭進行藝術創作。看來，癡狂的人又豈止我們而已？這次我們終究還是遲了一步，未能捕捉到旭日破雲而出的那一刻。不過，沒有誰為此飲恨。一旦穎悟禪學心隨境轉之理，沿途飽覽的視覺宴饗也就頓然成為一場無怨無悔的審美體驗。

 　　動畫大師宮崎駿在《天空之城》中展現精湛的藝術創意，塑造一座飄浮在天空的花園城堡，賦予它枝繁葉茂的生命力，奇穎的想像與巧妙的構思讓人驚嘆，傳為佳話。

　　溫泉旅館林立的寶來山區，不知何時開了一間獨樹一幟的庭園式餐館，取了一個十分雅致的名字，叫「山妍風情」。店主採用仿巴里島風格佈置，維妙維肖，像是從印尼直接移植了道地的Bali Villa過來。浸染在濃郁的南洋風情裡，我腦海裡驀然浮現《天空之城》的虛擬情境，就此一廂情願的相信巴里島在昨夜趁著大家熟睡時悄然飛上天空，飄洋過海，降落在這處山巔。

　　坐在涼亭裡用餐，滿眼是五顏六色的異國情調：棕色的是亭內藤編的桌椅、竹製的風鈴與茅紮的屋簷，綠色的是亭外搖曳生姿的芭蕉、鐵蘇與椰子樹，而灰色的則是隨意錯落的濕婆神雕像，彼此交織成明與暗、動與靜、繁與簡的美感對比，相映成趣。

　　啜一口薄荷冰砂，舌尖一股熱帶的辛香味迅速暈開。微風襲襲，風鈴叮叮咚咚敲擊出悅耳的笙樂。我彷彿看見一群戴著金飾頭套與細長指套的妙齡女子擺動纖纖小蠻腰，隨著笙樂的節拍舞動蠟染的彩裙，曼妙的演活了婆羅諸神的傳說。我執意相信，眼前這座天外飛來的空中花園，就是巴里島。

　　第二次帶學生去畢業旅行，全程只能用「刺激」二個字形容――玩得刺激，逛得刺激，住得更刺激。

　　先來說說為何玩得刺激。所謂玩得刺激，是指三天中去了兩家主題樂園，high翻天。上次畢旅曾在劍湖山遊樂世界留下慘痛經驗，我刻骨銘心的記得初體驗給了「自由落體」，懵懂無知的我傻呼呼坐了上去，等座椅升到近二十層樓的高空，整個人除了背部外三面懸空，彷彿被人綁著從二十層樓的窗口往外推，屁股一半坐在窗台，另一半則懸在空中，登時才驚覺自己坐上的是一張執行死刑的電椅。就在我的懼高心理還頻頻作祟時，機器先是「鏗鏗」震了一下，稍稍滑落，緊接著在毫無預警下猛然急速往下直墜。剎那間，我只感到五臟六腑被一股強大的吸力往下抽。等我從驚魂中醒來，人已回到地面。我沒有尖叫，只有一張慘白的臉。不服輸的我，為了雪恥，更為了超越自我，這次畢旅抱著必死的決心，企圖挑戰月眉遊樂世界最讓人膽怯的遊戲――「斷軌」。坐上斷軌列車，說不怕是騙人的。列車行駛到最高點時，利用「答答答」作響的齒輪翻轉九十度，迫使所有乘客垂直倒吊在幾十公尺的高空，那一刻，尖叫、慘叫與哭叫聲此起彼落，不過，我已無暇害怕，因為心裡只忙著倒數計時。果然，在我事先觀察後的精準估算下，倒數到「一」時，列車瞬間像一艘湍流中飄蕩的小舟遇上斷崖，順著瀑布猝然傾洩而下，衝向生死未卜的深淵。轟隆隆的聲響震耳欲聾，疾馳的風撕扯著頭髮，我卻有種說不出的快感，想大聲呼喊：「耶！真爽！」

　　再來談談為何逛得刺激。所謂逛得刺激，是指三天的行程倉促得像流亡逃難一樣。狡猾的旅行社為了儘早將我們打發到飯店下榻，圖個涼快，竟然不斷壓縮每個景點的參觀行程。九份是這次畢旅中我最嚮往的一站，旅行社偏偏只排一個半小時的遊憩時間。為了用相機多捕捉幾張朱樓畫閣的身影，我緊張的在這座緣山而建的山城上下奔波，來回穿梭在迷宮般的曲街幽巷，不知爬了多少陡峭的階梯。拜訪了經典的戲院、茶坊與藝品店後，我邊揮著汗邊看手錶，用殘餘的時間到人群雜沓的商街逛逛。途中經過一家保險套專賣店，心裡有點納悶，很難想像誰會沒事跑來山頂買這種「生活日用品」，但店裡交頭接耳的日本遊客給了我答案。原想坐下來好好品嚐遠近馳名的九份芋圓，欣賞山下的海景，手機卻已傳來領隊那討債集團般的催促聲。我和同行的學生就這樣拎著打包的芋圓衝回遊覽車，繼續下一個流亡逃難的行程。

　　最後來聊聊為何住得刺激。所謂住得刺激，是指住進一間比惡靈古堡還嚇人的恐怖旅社。為了讓更多喜歡恐怖電影的人也有機會去享受刺激感，在此我就大方公開那間旅社的名字――「富順飯店」。一系列的恐怖體驗從打開房門那一刻開始。一進門，只見室內天花板沒有任何燈具，桌上、地板上同樣空空如也，唯一的光源是床頭那盞奄奄一息的小日光燈。那一盞燈，連燈罩也沒有，電線裸露在外，人睡在床上，隨時有被電擊身亡的可能。昏暗的光線與裸露的電線已經帶來極佳的恐怖效果，接踵而來的電視更讓人毛骨悚然。我明明沒開啟，它卻自動播放著。翻箱倒櫃找不到搖控器，我便走到電視機前試圖以手動方式關掉。豈料，趨近一看，所有按鍵早已被挖掉，只剩一個個幽黑的空洞。我敢說，半夜貞子一定會披著長髮從電視裡爬出來。神色惶惑的我，好奇的打開電視櫃下方的小冰箱，想看看裡面會不會冰著屍塊，還好，那是個連一瓶礦泉水也沒有的空櫃，只有一隻蚊子嗡嗡的飛了出來，跟我打了聲招呼說：「嘿！我好久沒吸到活人的血了。」我噓了一口氣，走到床緣，想躺下來鎮定一下，卻赫然見到涼被上遍佈一點又一點的污漬，看似某種黏稠液體風乾後的殘留物，隨著發霉程度不同而呈現淺灰、深灰、炭黑等顏色。終於，我受不了刺激，奪門而出，急欲一探其他人的遭遇。走到電梯間，空氣中依舊瀰漫著那股怪味。背後忽然有個學生以哀怨的聲音說：「老師，我剛剛在樓梯間看到紙錢。」聽到這句話，我吸了一口氣，慢慢轉過頭，帶著詭異的笑容對她說：「好好享受今晚的刺激吧！」

【首部曲：生態樂園】

　　初次造訪扇平，是與學校同仁共遊。周末的清晨，一行人從校門口出發，迎著陽光，浩浩蕩蕩的驅車馳往這座鄰近學校的生態教育園區。

　　往扇平的林道沿著三合溪開鑿，狹隘卻不崎嶇，道旁山色蒼翠欲滴，飛瀑如雪，景致宜人。踏入園區，夾道恭候的樟樹展現待客熱忱，隨風送上一縷清馨，沁人心脾，宛如一劑仙丹靈藥，讓我們這群森林的訪客驟然袪除一身塵俗，神清氣爽。園方安排一位專業的解說員導覽，循著參觀的動線，揭櫫園區的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

　　短短一天的行程，我們眼界大開，涵濡的自然生態知識凌駕生平所學。最令我不能忘情的，莫過於風情萬千的竹類原種園。從耳熟能詳的麻竹、綠竹、箭竹，到詩情畫意的唐竹、蘇枋竹、金絲竹，再到標新立異的佛竹、四方竹、長節竹，彼此爭妍比美又相映成趣。無論是醉心玄談的竹林七賢，或自述「不可居無竹」的蘇東坡，抑或遍植綠竹於瀟湘館的林黛玉，若親臨此園，恐怕也會流連忘返吧。至於全程中最令人驚豔的，眾人一致公認是紀錄片中的台灣藍鵲。朱紅的喙，墨黑的頭，寶藍的羽，配上一雙炯炯有神的明眸，與一襲高貴典雅的長翎，一出場便豔冠群倫。

　　週末的夜晚，室內燠熱的空氣淤結成一張令人窒息的網，我像隻貓，爬上屋頂吹風。才冒出頭，乍然發現清朗的夜空繁星熠熠。瞬間，彷彿被下了魔咒，體內一股熱力四處流竄，蠢蠢欲動，不安於室。

　　在星光的魔力召喚下，我發動引擎，決定開往藤枝夜遊，到那片靠星空更近的美麗森林，與滿天星辰敞懷對話。

　　循著夜色的神秘氣息蜿蜒前進，陡峭的山路讓人以直線上升的速度擺落萬丈紅塵。山勢越高，從車窗灌進來的風越涼，天籟也越動聽，綿密的蛙聲蟲鳴伴著間歇的鳥啼樹響，譜成山林的小夜曲。

　　車子經過二集團部落，眼前倏然出現夢幻般的景象，投映在眼底，撩起一陣目眩神迷。四條車道線上鑲嵌的特殊反光裝置，在車燈的照射下，沿途綻放出耀眼的瑩光，像是天上星辰墜落地表，羅列整齊的鋪成一條情調浪漫的星光大道。星光大道一路延伸到森林遊樂區入口，我遞減車速，物色觀星的空地。穿越村舍時，幾位聚在戶外乘涼的居民朝我投以好奇的眼光。我無意打擾，於是往前又行駛了一小段路，直至無人的停機坪廣場才下車步行。聽說遇上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可以從藤枝遠眺幾十公里外的斜張橋。我朝層遞交錯的山壑游目俯瞰，雖不見傳說中的夜景，卻深深陶醉在目不暇給的璀璨星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