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地帶 The innocent zone

　　穿越濃霧深鎖的向陽路段，來到摩天農場，視野瞬間豁然開朗，心情有種闖出叢林迷陣的快意。灰白交滲的天色下，山崗如波浪起伏，漫衍著一望無垠的冷翠，那是數以萬計的高麗菜。從不曾看過如此健朗的高麗菜，每一顆都長得飽滿、堅挺、勻稱，葉瓣密實包裹，不帶半點蟲啃的殘缺，煥發著鮮脆的亮澤，蔚成一片壯觀的景象。

　　走入田畦，明知球鞋已沾滿軟泥的污漬，褲管也已染上葉瓣的綠汁，卻仍遏止不了心底那股想在菜園恣肆徜徉的衝動。造訪之前，原本打定主意要大肆採買，抱回家大飽口福。如今面對一顆顆宛如翠玉極品的高麗菜，竟心生憐惜，捨不得摘，更捨不得吃，只想坐下來悠然觀賞，感受漂浮在冷翠海波上的樂趣。好友似乎和我有同樣的情懷，說要去找農場主人問價錢，走到半途卻又折返，回到我身邊坐下，陪我一起漂浮。

　　這一帶原是原住民的獵場，一位貨車司機因為多次行經此地，愛上這塊僻靜的角落，於是辭去工作，向地主承租土地，墾殖成茶園和菜園。不過，他的妻子和兒女並未隨之上山，陪伴他的只有崇巒疊嶂、明月繁星、飛鳥綠蔬，以及幾隻爐邊依偎的老犬。面對情感和自由的折衝，他終究選擇了離群索居的田園生活，隱居山林，餐風飲露，與大自然為伍。我們坐在田埂上漫談這位男人頗堪玩味的人生選擇，雖然無法得知他真正追尋的是什麼，卻清楚看見婚姻與單身之間的得失。

　　好友遙望天際，以描繪夢想的神情說，或許有一天他也會放下一切，和這群遺世獨立的高麗菜一起過著山居歲月，呼吸清新的空氣，啜飲純淨的晨露，沐浴沁涼的山風，恬淡自得。對人生方向仍在摸索的我，說不出願意陪他到海角天涯的豪語，心裡卻想誠摯告訴他，我的天空也有一幅同樣的夢。

　　由於寒霧終年盤桓，檜谷蘊育出廣袤的原始針葉林。遠觀，是一片冷凝的墨綠，滿山蒼翠；近觀，則是一場松柏的藝術表演，多采多姿。

　　午後的金色陽光灑在山尖，讓冷色調的山谷多了些許暖意。不過，魁偉的巨樹將枝葉間篩落的光束層層攔截，以致穿著禦寒外套遊走樹底的我們，依舊感到寒氣逼人，指尖與鼻尖淤紅僵硬。也許是過了午晌仍未用餐，體內缺乏熱量，無論雙手如何搓揉，口中如何呵出熱氣，始終消減不了冷顫。儘管饑寒交迫，但我唯恐高山氣候多變，錯失攝影良機，所以執意先滿足心靈的藝術渴望，再滿足感官的口腹之慾。這股追求藝術之美的傻勁，大概只有熱愛攝影的人能體會。身旁的好友頻頻抗議，我還是任性的「為藝術犧牲」，狡猾的發揮教書的本領，搬出文藝理論和中外典範「循循善誘」。好友拿我沒輒，只好捨命陪君子。

　　國家公園管理處在公路旁的紅檜下設置了桌椅，我們就在這處天然的露天Cafe享受原本是午餐的下午茶。此刻，手錶的指針已經指在下午兩點。我看著好友，心裡有幾分歉意。不擅於哄人開心的我，略顯侷促，低聲對他說：「謝謝你對我那麼好。」他有點意外，不知我為何「良心發現」，隨即寬宏大量的回應說：「今天是你的生日，什麼都聽你的。」聽見這番心意，我一時說不上話，也沒再去夾便當裡的東西。他見我靜下來，便開起玩笑說：「我陪你挨餓這麼久，你好逮也要伺候我一下，例如餵我吃個東西之類的。」平常我一定馬上揶揄他的春秋大夢，不過，在他的心意感動下，我伸手夾了一塊壽司給他。為了沖淡有些難為情的氣氛，我在他準備入口時以調侃的口吻說：「技巧好一點，口水別沾到我的筷子。」沒想到他竟惡作劇，含了我的筷子。我恨得牙癢癢，悔不當初。

　　餐後，我們伴著松濤的韻律，睡了片刻午覺。醒來，繼續沿著公路散步，一面泡著森林浴，一面觀賞千姿百態的松科植物。檜谷儼然是雲杉、鐵杉和紅檜的表演舞台，形形色色的美感讓人目不暇給。聲勢最浩大的是雲杉，有些雲杉喜歡孤立一方，以一柱擎天的姿態展示；有些則喜歡群聚羅列，以層次井然的姿態展示。規模居次的是鐵杉，有的亭亭玉立，宛如文質彬彬的君子；有的則古意盎然，宛如過著閒雲野鶴生活的隱士。為數最少的是紅檜，紅檜的數量雖然不多，氣魄可是毫不遜色，每一株都雄偉傲岸，聳拔參天，大有唯我獨尊的霸氣。

　　那是誰的眼淚，落在二千公尺的高山上，化成一泓碧綠的湖泊？這流傳了億萬年的古老謎團，無人能解。我只能用一個又一個神話虛擬美麗的答案。

　　天池，果真是天上的一座清池，盤踞在雲霧繚繞的崇山峻嶺間，不染人間煙火，神秘的庪藏著眾神的故事。希臘神話裡，天神的眼淚常是化生凡間萬物的根源。我佇立池畔，望著沉靜凝碧的水面，思緒悠然飄蕩，在記憶中游離，尋索神淚造物的動人故事。

　　最先飛入腦海的，是黎明之神Aurora的眼淚。伊塞歐比亞的國王Memnon在特洛伊戰爭中敗給驍勇善戰的Achilles，英魂歸天。死訊傳開後，眾神為他哀悼，萬神之首Zeus將葬禮中的篝火變作成千上萬的火鳥，黑夜之神Night也用濃密的烏雲遮蔽銀河。他的母親Aurora遭逢喪子之痛，內心的悲愴更甚於其他天神，朝朝暮暮以淚洗面。她流下的傷心淚，在黎明來臨時化成了晶瑩剔透的露珠。

　　隨之掠過心頭的，是愛與美之神Aphrodite的眼淚。從海浪的浮漚中誕生的Aphrodite是眾所周知的美女，傾國傾城的姿色讓天界男神與凡間男人如癡如醉。她出人意表的嫁給相貌醜陋又跛足的火神Hephaistos，只因他許了她一句「我絕對專情」的誓約。好景不常，凡心蕩漾的她，婚後緋聞不斷，一度迷戀美少年Adonis。丈夫知情後，怒不可遏，化身為一隻山豬，在Adonis狩獵時致他於死地。Aphrodite得知厄耗，哀慟逾恆，流下兩行清淚，淚水化成了妍麗的玫瑰。

　　從西伯利亞飄洋過海而來的大陸冷氣團，將冬季的南橫山區抹成一片蕭瑟。駐足在拉法阿勒吊橋上極目遠眺，荖濃溪兩岸盡是枯寂的山色。斜坡上披覆的植物已從雨季的黛綠褪為黯淡的蒼灰，蒼灰中錯落著一塊塊坍塌的痕跡，裸露出風乾的黃褐色土石，對比之下，亮得有些刺眼。

　　冬季的南橫，似乎一無可觀。然而，如果你願意將步履再往深山裡邁進，將會喜出望外，在蕭瑟中驚見南橫的花季正如火如荼的展開，光彩繽紛。穿梭在清幽的山路上，宛若移步欣賞一場精彩絕倫的花展，各式花木交織著紅橙黃綠的鮮明色澤，滿眼絢麗。

　　最先展示丰采的，是梅山口冰清玉潔的梅花。梅山山莊旁栽植的幾株梅樹綴滿星羅棋佈的蓓蕾，儼如皚皚雪花凝結在枝頭。湛藍的晴空下，繁盛的白皙花瓣、疏落的翠綠嫩芽與參差的墨黑枝椏交相輝映，一派素雅，讓人傾心不已。徘徊樹底，一陣清風偶然拂來，一股冷香裊裊鑽入胸臆，詩意頓時泉湧。

　　接踵而來的，是唯金溪路段嬌艷欲滴的杜鵑花。或許是受到唯金溪的水氣沁潤，一叢叢桃紅和純白的杜鵑花豐碩飽滿，在晨曦的照映下神采奕奕，綻開笑靨。迎風搖曳的半透明花瓣，像是荳蔻少女吹彈可破的柔嫩肌膚，讓人忍不住想一親芳澤。花叢下，覓食的野鳥悄然出沒，姿態靈巧，逸趣橫生。

　　也許是冷氣團常讓天空覆上厚厚一層深灰的色彩，也許是拖了一個月的咳嗽久久不癒，也許是自覺到年華又將增加一歲，入冬以來，心田總是不期然就出現一些枯黃的區塊，彷彿少了光合作用。

　　昨天老媽從田裡摘了幾顆釋迦回來。由於不撒農藥，以往家裡種的釋迦總有蟲害。扳開來吃的時候就像開獎一樣，戰戰兢兢，有時完好無缺，有時卻是乳白的蟲子在歡樂跳舞，囂張的慶祝牠們的順利佔領。被蠕動的傢伙嚇了幾次後，我就對釋迦敬謝不敏。沒想到，今年的釋迦不但沒有蟲害，還長得碩大結實，果肉白淨甜美，令人垂涎。我喜出望外的發現，原來冬天還是有美麗的光合作用。

　　原以為工作上的事忙完後，可以有更充裕的時間經營生活情趣，沒想到感冒病毒不斷纏身，讓生活籠罩在患病的陰影下。

　　入秋以來，已經連續三次遭到感冒病毒侵襲，每次都是被學生傳染。十月份第一次感染，沒去就診，全憑免疫力抵抗，七天後痊癒。十一月份第二次感染，同樣沒用到健保卡，十天後不藥而癒。十二月份第三次感染，不料這次兵敗如山倒，劇烈咳嗽，拖了半個月，西藥中藥都試了，怎麼樣就是無法掃蕩病毒，身心飽受煎熬。半個月來，天天都會在睡夢中咳醒，喉嚨與肺部交接處常毫無預警的急猝發癢，有如萬蟻啃蝕。

　　感冒的夢魘讓生活徹底變調，工作、寫作、休閒、飲食等方面都深受影響，心裡萬分懊喪。

　　工作方面，授課時不但聲音變得虛弱、沙啞，還屢屢被無法控制的咳嗽打斷話語，教學品質大打折扣。面對學生與同事，有時也會情緒不好，容易不耐煩。

　　工作上總有忙不完的事，又一個月沒來部落格了。這個學年，一個人身兼國文科教師、401班導師、合作社經理、圖書館管理員、教科書承辦人、段考成績承辦人等六項職務，扮演多重角色。說真的，對於這些職務換來的七萬元月薪，我並沒有太深刻的感覺；對於它們帶來的擾攘，我卻有刻骨銘心的體會。

　　忙碌中，除了形軀疲乏，有時心靈也變得麻木而蒼白。不過，很感謝上天，在我馬不停蹄的步調快要失序時，總會讓一些人在我生命中傳遞溫暖。

　　有天上午，連續上了三節課後，走進辦公室，聽見手機傳來簡訊的提示聲。打開信件匣，是一位三年前帶畢業的學生「君」傳來的訊息，內容寫著：「老師，最近過得好嗎？很想你耶！」文字簡短，我卻在看完的瞬間有種眼眶微熱的感動。這封訊息，讓我驀然驚覺到自己已經忙到忘了多久沒有人捎來一份溫暖。

　　周三下午，一件工作上的事讓我氣到七孔冒煙。傍晚帶著惡劣的情緒準備下班時，手機響起，一位朋友在電話裡表示那天去茂林國家風景區管理處參加一個觀光行銷的會議，要順道來六龜見我。在我需要人傾訴時，竟這麼巧的出現一份溫暖，很不可思議。我們在「山城」聚餐，朋友聽了我的訴苦，以救苦救難的口吻說：「幹嘛把自己搞得這麼累啊？你的人生已經變成一片黑白了，需要解救一下。」我強顏歡笑的說：「有時我也會覺得忙成這樣，很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朋友。不過，能在工作上為學校或學生付出，畢竟也是一種帶給別人幸福的方式。哎呀，沒你想的那麼糟啦！吃完這道清蒸樹子鱈魚就沒事了。」走出餐館時，夜風透著涼意，我心裡卻飄著暖意。

【序】

　　晚清時期，吳沃堯寫了一部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問世後，享譽一時，躋身於「晚清四大小說」之列。全書的旨趣在於觀照晚清社會的眾生相，以諷刺的方式針砭時弊。作者化名為「九死一生」，以揶揄的口吻自述近二十年來只見到三種東西：蛇蟲鼠蟻、豺狼虎豹、魑魅魍魎。筆觸雖然尖銳，嘲謔中卻可窺見發人省思的寓意。

　　九月初入伍服役，為期只有短短十二天，卻見識到五花八門的「怪現狀」，沒齒難忘。將之戲稱為軍隊版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未嘗不可。當時面對種種光怪陸離的見聞，屢屢感到不可思議，驚心動魄，必須不斷檢視理性與神智，才能確定自己「很正常」。不過，在渡日如年的軍營裡，幸虧天天都有「怪現狀」不斷製造驚奇，引人入勝，時間才變得容易打發。

　　剛入伍時，百思不解，為什麼一群男人關在一個鐵絲網圍成的封閉空間時，智商會變低，嘴巴會變賤，思想會變迂腐，精蟲會變活躍。十二天下來，看盡軍中百態，我才明白，原來男人頭髮理光之後智商會變低，刷牙時間壓縮之後嘴巴會變賤，口令喊多之後思想會變迂腐，吹噓功力增強之後精蟲會變活躍。

　　退伍以來，每天上課時總有學生千方百計的要脫我的帽子，一窺我幾近光頭的模樣，享受取笑的樂趣。當然，我沒讓他們得逞。一位好友則嚷著要我拍下平頭照作為從軍歲月的紀念，但冰雪聰明的我依舊「守身如玉」，沒有被這個餿主意蠱惑。

　　坦白說，當兵那十二天我不但不敢照鏡子，連看到影子都會刻意把視線移開。回家後，慢慢有勇氣照鏡子。不過，鏡中平頭的模樣，有時像強暴犯，有時像偷渡客，有時像水電工，怎麼看都不像是讀書人。唉，要多心酸就有多心酸，要多自卑就有多自卑！我的一肚子氣全都要怪到國防部決策者頭上去。才當十二天兵，竟也要理光頭，什麼爛政策嘛！何況理一次光頭要二十元，這簡直是浪費納稅人的錢。我強烈懷疑訂這個決策的人有官商勾結之嫌，而勾結的對象就是那位巫婆般的理髮歐巴桑。至於為什麼要勾結，只有當事人知道，也許決策者是一位禿頭的中年歐基桑，而他剛好就喜歡理髮歐巴桑那一型的。

　　矜持許久，我終究還是被突破心防了。攻破者不是別人，是自己。這幾天放假，或許吃飽太閒，我竟把邪惡的念頭動到自己身上，意圖拿數位相機自拍，狠心看自己醜成什麼程度，體驗自我凌虐的快感。不過，這個意氣用事的念頭其實只是表層的轉變，更深層的思想轉變是我恍然覺得過去的心防似乎是一種懦弱的表現，不符合我魔羯座勇敢面對事實的一貫作風，因此決定「化悲憤為力量」，拍下平頭照作紀念。從螢幕上看到第一張照片時，真的覺得很怪，五味雜陳。不過，豁出去之後，心裡就沒什麼疙瘩了，開始對著鏡子作鬼臉，像個神經病一樣，越玩越開心。

　　為了證明自己已經走出陰影，也證明自己是個帶種的男人，我不但拍照留念，甚至決定將這些平頭照放在部落格，向全世界宣告我的超越精神。往後的人生應該不會再有機會理光頭了，因此這些平頭照將成為絕版紀念品，紀念一段刻骨銘心的歲月。

　　說來慚愧，將近一個月沒來經營部落格了。沒辦法，當了十二天的兵，退伍後堆積如山的業務等著處理，從教科書的清點、退書、對帳，到制服的套量、更換、增購，再到圖書館的清理、上架、宣導，事情應接不暇，忙得暈頭轉向。此外，還要補授十一節課，又要負責段考的命題，更要應付班級的管理與輔導。庸庸碌碌中，巴不得自己有孫悟空的分身之術。每天拖著疲乏的身軀回家，吃個飯，洗個澡，看個新聞，眼皮便開始重得睜不開。如果能撐到十點，看完《白色巨塔》再倒下，算是不錯了。有時吃飽飯便癱在床上，電話響了也沒力氣接。這樣的生活，只能在夢裡開電腦上網。有在我部落格留言的人，就請你們多包涵囉，有空再去你們的留言板回覆。

　　還好，忙了一個月，大部份的事已經就緒，剛巧又來個五天連假，生活步調總算歸於平緩。原本規劃了三天兩夜的旅遊，想去太魯閣國家公園好好渡個假，誰知道竟被學生的感冒病毒傳染，真是不可思議的倒楣！中秋節前一晚去擔任六龜鄉中秋歌唱比賽的評審，在露天的場地受到風寒，原本快康復的病情再度惡化，旅遊計劃就此灰飛煙滅，心裡只有一個恨字可言。我和好友打了六間飯店的電話，好不容易才訂到兩天的房間，訂金都匯了，可惡的病毒偏偏跟我作對。功虧一簀，我心裡盡是夢碎的遺憾與對好友的歉意。

　　在家養病很無聊，週六便和「日系狂」、「美女圖」及「日本達人」三位學生去SOTO聚餐，分享他們的大學生活及最新八卦。每次和他們三個去那種吃到飽的店，都很怕被店家列為拒絕往來戶，因為他們蝗蟲般的食量真的會讓店家倒閉。九月初和他們在松野吃燒肉，他們就已展現驚人的撈本功力，在店裡給人家「連續」吃了四個小時，簡直是用四百元吃四千元的東西，滿不可恥的。

　　這次聚餐，另外兩位學生「開苞器」和「走音天使」原本也要去，但目前正過著親密同居生活的他們忙著打……工，因此再度缺席。從他們身上，我深深覺得愛神丘比特的箭很神奇也很可怕，只要被射中，任何人都會陷入癡迷。他們當了三年的高中同學，始終不來電，畢業後卻迅速發展成同床共枕的情侶，實在有點戲劇化。

　　明天即將入伍服役，面對這份無可迴避的義務，我試著讓自己泰然處之，並從中找尋意義，讓十二天的役期除了表現冠冕堂皇的愛國情操外，還有一些更切身也更誠懇的價值認同。

　　一個畢業於文學院的書生，幡然從滿袖書卷氣息的文人驟變為儀容整肅的武夫，兩種身份的反差，是一種考驗，也是一種建構自我形象的試探。翻閱我國古代關於人物品薻的論述，可輕易發現，在評鑑男性形象的審美活動裡，「文」與「武」是一組常見的對立範疇，兩者的辯證關係演繹出「文武雙全」的美感理想，成為父權社會中男性形象的圭臬。歷史上不乏文武雙全的人物，班超、曾丕、范仲淹等人都是眾所周知的例證。然而，值得深入盱衡的是，並非每個人都具備文武雙全的潛能，而文武雙全亦非絕對的美感理想。相較於曹丕的允文允武，曹植是個典型的文人，他雖無一馬當前的威武，但任誰都不能不服膺他三步成詩的文學才氣。不假文武雙全之名，曹植依舊以才高八斗的文筆縱橫古今，享譽千載。

　　現代社會由於兩性權力關係的解構，男性形象的發展趨於多元，審美的標準也更寬廣，但文武雙全的美感理想依然被許多男性尊奉。我無意貶抑武夫的形象，卻也不願盲從於以往的俗世迷思，篤信軍事訓練可以讓男人更man，更有魅力，從而矜誇當兵的價值。我知道文人的形象遠比武夫適合自己，更知道建構自我形象的美感元素，不是銅鐵般的肌肉，而是詩文的靈氣。基於這樣的自覺，坦白說，我真的很難從十二天的役期找出深刻的價值認同。

　　破除男性的肌肉情結，並不意味著我對鍛鍊體能的輕衊。我雖無發達的運動細胞，卻常激勵自己運動，一方面鑑於運動對健康與身材的益處，另方面則鑑於運動對疏瀹心靈的效用。暑假期間，傍晚總會去荖濃溪畔的堤岸慢跑，晚上則會趁著看日本偶像劇的廣告空檔做做伏地挺身。我喜歡慢跑時大量流汗的痛快，更喜歡跑完後靜坐在堤上吹風的舒暢。帶著一身的痛快與舒暢，遙望對岸的茂林，以流雲、碧山、白鷺為侶，堆疊心頭的煩惱總能冰釋於風中。至於伏地挺身，確實有些枯燥，但見到胸肌日益結實，心裡也就春色無邊了。

　　就讀博士班前，從未認真思考取得博士學位的終極目的，亦未思考「所學」該往何處「致用」，一切發展似乎都在中國士人文化傳統的驅策下順理成章。然而，自從取得學位後，諸多問題浮現，理想也開始遭逢現實的衝擊。

　　儒家學說素來是我國文人士大夫的思想核心，理論中透顯的實踐精神早已積澱為一種社會文化心理，規範著一代又一代知識份子的行為模式與人生理想。從《易經》所言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到《孟子》所言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再到《大學》所言的「誠意，正心，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部部儒家經典承載的理論旨趣，均以積極進取的淑世抱負為歸趨。然而，任何理想都避不開現實的逼視，當儒家的淑世抱負在現實扼阻下無以施展，道家守柔無為之說呈示了另一種價值體系的選擇，種種自適自得的策略成為知識份子平撫失意心靈的思想依託。古往今來的知識份子就在理想與現實的拉扯中，不斷思考關於進與退、仕與隱、入世與出世的價值取捨。

　　時至今日，儒家由自我修養擴展到社群關懷的道德實踐模式依然沁透在知識份子的意識底層，導引人生方向。求學是實踐人生理想的基礎，它的格局可以界定在自我充實、自我成長，卻也可以晉升到經世濟民、造福社稷。博士學位所培養的學術能力究竟該如何落實在個人生涯及社會組織，這個問題一直在我心裡擺蕩。多年來任教於高中的我，不曾看輕這份工作的尊嚴與意義，也不曾挾博士學位預設某種功利性的企圖，但心底誠然竊盼有機會在大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中找到讓自己繼續成長的道路，也略盡為社會傳承文化的使命。無奈的是，這樣的理想並未因為努力而得以圓夢，殘酷的現實像一把利刃，斬斷一條條繫夢的絲線。

　　週二夜晚，一位博士班的同窗致電來，兩人聊到夜半，無限欷歔。她比我早半年取得學位，應徵過多所大學的教職，從北部的東吳大學、海洋大學，到南部的屏東教大、高雄師大，四處奔波，試了不下十所學校，最後都鎩羽而歸，目前仍在原來任職的國小教書。據說其他在公立高中與校譽不彰的私立院校任教的同學也多半無法順利轉換生涯跑道。他山之石歷歷在目，有朝一日我去投石問路，恐怕也要嚐盡有志難伸的苦楚。每年全台有不下一百個中文研究所畢業的博士，但大學中文領域的教職缺額寥若晨星。當職缺供不應求，甄選機制又不夠嚴謹，一場選才活動便淪為人脈與金脈角力的攻防戰，黑霧裡充斥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陰霾下盡是趨炎附勢、八面玲瓏。對社會現實的體認越深，越能感受古人懷才不遇的悲憤。

　　半個月前，一位剛畢業的學生打電話來，語氣略顯沉重的說：「老師，畢業後我才發現賺錢好不容易！」以往在學校，她總是爽朗直率，渾身流蕩著原住民女孩特有的樂觀豁達。畢業後，她回台北，參加職訓中心的就業輔導，在麵包店當學徒。身為她的導師，我比誰都清楚，她的特質並不適合接受以理論為導向的大學教育。對她而言，培養一技之長誠然不失為生涯規劃的權宜之計。社會的冷暖與生活的現實在她生命裡開始積澱出一層層感觸，我明知這是人生必然的體會，但想到一向無憂無慮的她竟在轉瞬間變得語重心長，心裡還是有些不忍，真希望她可以慢一點長大。

　　她在校時，常幫我做一些庶務，有次我送了一個在漢神百貨方師傅麵包坊買的羅宋麵包給她，她從此愛上那種彈性十足的嚼勁與香濃的起司味道。那天通話結束前，她在電話裡說：「老師，下次回六龜，我請你吃飯。」我淡淡的笑著激勵她說：「老師比較想吃你親手做的羅宋麵包耶！你要加油，樹立響亮的招牌，讓很多人為你排隊。」她走在一條平凡的人生道路上，那條路離台大的椰林大道很遠，我卻相信她在考上證照那一天會綻開一朵滿足而快樂的笑靨。

　　自從買了汽車，我那輛藍色的「小綿羊」就比較受冷落。環保局寄定期排氣檢測的通知來，我拖了許久，遲遲沒處理。那天下午忙裡偷閒，總算騎去美濃檢測。返家時因天色猶亮，於是半途溜去竹子門參觀那座被列為三級古蹟的仿巴洛克式電廠。才拿下安全帽，一位替代役男就趨上來請我在訪客簿上簽名，熱誠的為我導覽。言談中，我發現他是一個很可愛的男生，長得有點像卡通人物，對於導覽工作卻十分認真，從發電廠的設備到驅動原理都鉅細靡遺的向我介紹，一絲不苟。交談中，他突然對我說：「你應該是研究生吧？」我笑而不答。

　　後來，我懇請他帶我到壩上巡走，又拜託他帶我到資料室翻閱文獻。他沒有絲毫不耐，特地去借了鑰匙開門，甚至開冷氣，怕我熱。這份心意讓我湧上一股感動，我於是卸下對陌生人的戒心，坦誠回答他先前的問題。當他得知我剛取得博士學位，竟很耍寶的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說：「我是永達技術學院工管系畢業的，你可以來我們學校教書啊！」我頭上立即飛過一隻烏鴉，不知如何接話。耍寶完，他斂起笑容，無奈的感嘆：「我當兵前，一個月的薪水才一萬八，唉！真羨慕你有高學歷，坐享高薪。」我自我解嘲的說：「我也不過是個有高學歷沒高薪的教書匠罷了。」沉吟一會兒，我鼓舞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追尋的人生價值。相信自己做得到，你就能做得到。」他眼底閃爍著渴望，渴望擁有更敏捷的智力，站上金字塔頂端，我卻由衷希望他一輩就這麼樸實憨厚的走下去。

　　二十歲那年，為了慶祝大學轉學考金榜題名，我以2800元買下生平第一台相機。當時還是窮學生，所以將這台價值不菲的Canon相機視如寶貝，小心翼翼的呵護著，寵愛著。十年來，它伴我上山下海，陪我櫛風沐雨，像是最瞭解我的知己，又像是最黏我的情人。有時拍出來的相片不滿意，我便會怪東怪西，一下子怪技術，一下子怪底片，最後就怪到相機頭上去，對著它做鬼臉，賭氣說：「我這麼疼你，你怎麼就不配合點，讓我拍得好看點呢？」不過，它總會不服氣的說：「是你自己長得太醜，能怪我啊？」也許它說的沒錯，我還沒認清事實。

　　六月上旬和好友去溪裡戲水，拍完第六張照片，把相機擱在石頭上，轉過身，一陣強風乍然吹來，竟把它吹倒，推著它一路溜滑梯，跌落水中。當我聽到「噗嗵」一聲，警覺到事情不妙，立即以滑壘的姿勢撲上去搶救，但為時已晚。事後帶著它去照相館掛急診，問了兩家，老闆都說現在沒有零件可以更換了，要我死心。十年的感情，就這樣畫上句點，我好幾天都悶悶不樂。

　　生活還是要過，為了日後所需，我在購物網站上努力物色新相機。也許心裡還惦念著一份舊情，所以堅持選擇Canon這個品牌。雖然現在有了穩定的工作，但老師的薪水充其量也只能過個不上不下的生活，所以對於動輒上萬的數位相機頗多顧慮。掙扎了許久，上周因為Canon專櫃的特價活動只到七月底，所以狠下心掏出信用卡，將ixus750買回家。回家後帶著一種「變心」的罪惡感拿出那台舊相機，想告訴它，我另結新歡了。看著它，有些不忍，於是不死心的再裝上電池試拍，沒想到神蹟出現，它竟起死回生了。我喜出望外，眉飛色舞，滿天都是萬花筒般的繽紛色彩。因為要安頓舊愛與新歡，我很鄉愿的告訴自己：一個是大老婆，一個是小老婆，兩個都是我的最愛。……哎，我真是個花心的男人啊。

　　門市人員告訴我，回家後務必要測試新相機的各種功能，確保品質與穩定度。不過，那天晚上去看了晚場的電影，回到家已將近十一點。翻著厚厚一本說明書，看沒幾頁，就癱在床上呼呼大睡。隔天一早醒來，我興奮的架起三角架，對著鏡子自拍。從沒用過數位相機的我，發現數位相機原來這麼好玩，不但有自動、手動、特殊等模式，甚至還有拍攝短片的模式，就像是成年人的玩具一樣。我不斷對著鏡頭搞怪、耍寶，端詳自己的表情，一個人在臥房玩得很high。為了紀念新相機加入我的生活，我決定留下幾張自拍照。早晨刷完牙後拍了幾張「晨光篇」的照片，晚上洗完澡，意猶未盡，又攝下幾張「夜色篇」的翦影。數位相機雖然功能很多，但有一點很討厭的是，拍大頭照時，它會把每一條細紋、每一個斑點都「很誠實」的反應出來。之前肩胛附近長痘痘，留下「北斗七星」，自拍的照片裡清晰可見。心臟不夠強的人，還是將鏡頭拉遠一點較好，別跟自己過不去。

　　提起大頭照，相信許多人和我一樣，一聽到就頭大。除了那些藝人、模特兒及天生有強烈表現欲的人外，多數人應該都會覺得在攝影棚內對著陌生的攝影師微笑，是一件很不自然的事。正因為感覺不自然，所以拍出來的照片，十之八九都無法令當事人滿意。何況，有些攝影師還會矯枉過正，修片修到讓人完全認不出照片中的自己。

　　我素來不是一個喜歡拍照的人，一方面是因為先天條件不足，本身不是什麼大帥哥的料；另方面則是覺得自己不上相，運氣好才會拍得像樣一些。除非是出去玩得很開心，想留下和朋友或情人共渡的感動回憶，否則我不會自戀的拍一堆照片。印象中，拍大頭照簡直是活受罪，因為我實在無法在攝影棚的陰暗環境裡由衷感到愉悅，更無法在陌生的攝影師面前假裝很開心的擠出燦爛的笑容。這樣的情結讓我在四月接到換發新身分證的通知後，遲遲賴著不肯去拍大頭照，硬撐到五月下旬，因為要在榮總開診斷書才去「刑場」。照片拍出來的結果，不出所料，讓我信心遭到嚴重打擊。

　　六月初遠赴台北擔任國中學測的作文評閱委員，途中順道去台中，與兩位久未謀面的老姊聚會。姊弟三人窩在沙發上，邊啃著雞爪邊閒話家常。我提起大頭照的事，忍不住向最小的姊姊抱怨說：「媽為什麼不把我生得帥一點啊？我看鏡子中的自己，明明沒有很醜，為什麼大頭照卻醜成這樣？最近拍的大頭照不僅讓我崩潰，更慘的是，它已經讓我開始認真懷疑自己其實真的長得很醜。你趕快安慰我啦！」我那沒良心的姊姊聽到這番話，不但沒安慰我，還笑得很開心，真是氣死我了，虧我平常對她那麼好。

　　最近因為戶政事務所寄催辦身份證的通知單來，我又去另一家照相館拍大頭照。拍照時，心裡暗忖：如果還是醜到讓人吐血，就認命了吧，只好在兩組中挑一組比較不醜的。這家照相館的女攝影師很善良，拍照時講了一些動聽的話哄我，讓我的信心稍微恢復。照片洗出來後，好友也很善良，努力安慰我說：「拍得不錯啦，還滿迷人的。」我笑著回應說：「算了啦，我已經不在乎了。你好心會有好報的。」